那毫无疑问是一件老头衫,白色背心款。这东西在夏季的C国出现率极高,深受各个年龄段大爷们的喜爱。
它的针脚收得很利索,缝制风格和其他魅魔衣物完全不同。它混在一堆衣物铠甲里,突兀得像古装剧里出现手榴弹。
【自制里衣:手工缝制的贴身衣物。※魅魔马尔维纳出品】
两位玩家拿着那件衣服里里外外翻看,一时无言。
安娜金又钻进衣柜大翻特翻。她又在一堆披风里找到个大裤衩,裤衩用米色披风裁成,长度刚过膝盖,特地缝了深深的裤兜,腰间还用施了魔法的籐蔓当松紧带。
安娜金对比着老头衫和裤衩,陷入深深的沉默——这风格过于像街头老大爷,与这个精致美丽的西幻风宫殿格格不入。
索罗则在抽屉最底下找到了一堆稿纸,稿纸上画着衣物裁剪图:“这是……什么?”
安娜金拎着裤衩凑过去,目光骤然凝固。
上面草草画着老头衫、大裤衩和简易卫衣的裁剪设计,文字是魅魔语言,标注方法却非常现代,而且……
“这不是现代基型法吗?”她喃喃,“我在葡萄领订制过防具,那群NPC完全不是这么做的。”
“可魅魔不可能是玩家啊,大家就选不了这种族。”
索罗呆呆地看着手中设计图,“按照那个多尼的说法,马……马什么骑士是女王从小到大的朋友,咱们才被困住两个月。”
安娜金的脑海同样混乱。
《塔赫》的发行方邀请了大量优秀的专业或业馀玩家、人气游戏主播、游戏领域KOL,连喜欢研究游戏文化的专业人士都特地请了几位,可以说是诚意满满。
但就目前看来,玩家里还混入了不少作奸犯科的恶棍。
谁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进的游戏,这群人和正常玩家甚至不在一个新手村,并且大多投奔了永恒教会……这已经是他们发现的最惊人的秘密了。
“你们隐士院那边,探究方向一直是‘游戏出了问题’吧?”安娜金干着嗓子说道。
“对,‘导师’一直在带小组研究。”
索罗僵硬地坐到了床边,手里还抓着那几张设计图。
“目前隐士院那边最认可的,是‘恐怖袭击论’——游戏被恐怖组织劫持并投放恐怖分子,想要达到什么目的。他们说要是内部人员发疯,弄不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人渣。”
这也是目前绝大多数玩家的观点。
能被官方请来体验游戏,被困的玩家们都有不错的游戏理解。“归乡圣徒会”、“亚马逊”和“隐士院”这三大公会,存在意义都非常明确。
索罗所在的“隐士院”是唯一的非战斗公会。
它由一位爱好游戏文化的大学教授领导,不依附任何势力,力求客观。成员则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藏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
其中成员只有三个目的——努力保命,收集情报,搞清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月来,玩家们的认知逐渐统一。
这个世界是被恐怖分子挟持的游戏。只要找到通关方法,大家说不定能借此退出。
然而……
“恐怖组织搞到登录设备和权限,安插进来罪犯,我还能理解。”
安娜金注视着摊在床上的老头衫,“他们没能力,也没必要让人变成游戏怪物啊……?”
索罗咽了口唾沫:“也、也许是游戏BUG,有人登入了怪物模型。”
“大家统计过名单,正常玩家没少。”安娜金攥紧那件老头衫。
“系统都还在呢,别太发散好吧。肯定是那群罪犯非法登录,才搞出了这样的BUG……你自己也说了正常玩家没少。咱们知道那些怪物不是自己人,这不就完了?”
索罗一口咬定道,他的声音又大又急,语调里包含了些微恐惧。
安娜金苦笑一声,她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人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东西,不会有玩家乐意接受“游戏本身可能不对劲”这种想法。
而且……而且这确实证明不了什么,除非他们能找到那位魅魔骑士,当面对质。
希望那两位NPC能够安稳活着,她想。这一回,自己也得跳出任务,真心实意地调查这件事了。
各种机制崩毁、下线后角色腐烂,都能归结为恐怖分子破坏了游戏程序。
可如果真有完全无关的普通人变成怪物……这个游戏,真的还能算“游戏”吗?
“这个世界任务正常,还有魔王呢。除了游戏,哪儿还会有故意设置好的最终BOSS?”
床边,盗贼索罗还在低声喃喃,不知道想要说服谁。
“消灭魔王就是通关,通关了就能回家……通关了就能回家,一定是这样……”
……
“那是魔王的眷族!”诺尔身后的女声大吼道。
魔王的眷族?……那玩意儿吗?
诺尔看向不远处的“千手梦魇”,忒斯特则还是老样子,陌生人的话他只当没听见,迅速冲向不远处的目标。
诺尔不觉得那只“千手梦魇”有多强,粗估数值,它不是他们两个的对手。但是哪怕在此刻,它还在散发那股让他全身不舒服的异常气息。
【忒斯特,危险!】诺尔在心中呐喊。
这回忒斯特来了个干脆俐落的急刹车,朝后轻松一跃,仿佛惯性在他身上不存在似的:【怎么了,亲爱的?】
【那人说得有点道理。我们不差这一会儿,小心为上。】诺尔想。
【但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忒斯特的思维带着笑意。
紧接着,诺尔眼看忒斯特脚步一转,化为一道银色旋风,奔向那道女声传来的方向。
“妈了个巴子——!”那女声用语义混乱的通用语怒吼,她跃出藏身处,拔腿就跑。
她离他们挺远,诺尔只能看到一个背影。
那背影和活骷髅差不多,但比他见过的那些魅魔都要健康点儿。她的衣服样式有点古怪,右手抓着什么顶头弯曲的东西,轮廓像极了撬棍。
“等等!”诺尔愣了半秒,没心思管那梦魇怪物,“等等,我也——”
他还没来得及喊出来,那魅魔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雾气中。
诺尔气喘吁吁赶上,抓紧忒斯特的袍子边沿:“人家好心提醒,你为什么吓唬她?!”可恶,那很可能是他的邻居!
“看看实力、看看战意、看看目的,本能反应不会骗人。”
忒斯特不以为意地说,“那家伙是个女性魅魔,实力不弱,无意与我们为敌。她很擅长逃跑,并且有明确的逃跑方向,肯定有据点。”
尽管忒斯特表面上有礼貌有风度,诺尔怀疑这家伙自动把所有会喘气的东西默认为敌人。
现在好了,同胞吓跑了。诺尔使劲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一声:“下次跟我商量一下。”
忒斯特微微偏过头:“不,这种试探就是讲究出其不意。”
好吧,诺尔揉揉太阳穴。
面对忒斯特的时候,自己的愤怒总会像一拳打进棉花。
终于发生了一件好事。起码他们知道这里可能有位魅魔邻居,而且邻居精神状态还行。
诺尔原地思考了会儿,轻轻点了点忒斯特的尾巴尖。
“既然人丢了,我们先回去看看。”
“什么叫人丢了?我可以继续追踪的。”忒斯特嘀嘀咕咕地说。
“早追晚追都是追,给她点时间缓缓吧。咱们要现在追上去,那真和追杀没区别了。”诺尔立刻摇摇头,“先去看看那些‘魔王眷族’。”
他在历史书上看到过“魔王眷族”的解释。
它们主要分布在绝望列岛边境,基本不会出现在内陆地区。书中说它们是被“魔王的气息”污染而成的怪物,它们没有理智、不可交流、不可净化,对世间万物充满恶意。
这描述语焉不详,设定也十分老套,他不知道在各路作品中见过多少。
还是眼见为实,诺尔心想。
周围依然是黑压压的噩梦景象,那只怪物没有追上来。诺尔熟练地释放隐形术,踏上来时路。
等到了位置,诺尔差点把持不住,真的吐出来——
他立起的土墙已然完全坍塌,原本空荡荡的平地上,此刻挤满了那种“千手梦魇”。
它们挤得如同A市地铁高峰期,身躯几乎融在一起,乌泱泱分不出谁是谁。
怪物有一千只?一万只?诺尔数不清,他只看到了漫无边际、树枝般交错的枯瘦手臂,以及其上密密麻麻的类人手掌。
如同森林中又生出了一层血肉制成的灌木林。
诺尔嗅到了血腥味最浓的位置——那只受伤的怪物被包围在最中间,附近怪物涌动不止。伴随着血腥传来的,还有生肉被扯碎的细微声响。
外围的怪物则慢悠悠挥舞手臂,手指缓缓抽动,像是在陌生环境摸索的盲人。
……这里不能用诺尔最擅长的召唤术,很难处理这个量级的敌人。
诺尔心底一阵冰寒。
好了,谜题之一有了答案。怪不得任务要求“活着离开梦境边缘”。面对这群怪物,他们俩除了逃走,似乎别无选择。
……这种东西到底有多少?
……他们要怎么突破这种怪海战术?
……魅魔们被它们层层包围,他们又要拿什么来拯救魅魔族群?
“哇,那群魅魔打得过才怪,这群东西一上,踩都能把魅魔全踩死。”忒斯特无疑想到了同一件事,差点吹了声口哨。
“亲爱的,如果你想搞清楚真相,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诺尔不吭声。
“你该不会还想救那些魅魔吧?从这些玩意儿手里?”
忒斯特因为“手”的双关吃吃笑了两声,尾巴尖戳了戳诺尔胸口,“不是我说,影狼比这群脏东西有脑子多了。尽管你很有魅力,但你最好别想着跟它们友好相处。”
确实如此,诺尔想。
影狼至少充满正常生物的活力,面前的东西只会散发出虚无与死寂。
漫无边际的可怖怪物,行尸走肉的魅魔族群……这个问题,可真难啊。
诺尔操纵锁骨下的皮肉消失,顺手接住忒斯特的宝贝金币。奇妙的是,哪怕在他的胃酸里驻留片刻,那金币上的血渍像是渗进了金属,照旧无比显眼。
而那枚金轮上的划痕,好像也不是什么正常划痕,更像是歪歪斜斜刻上去的痕迹。
“你先把它拿回去吧。”诺尔说道,腹部皮肉无声地恢复。
金币还带着他体内的温度,温暖地躺在他的掌心。忒斯特接过那枚金币,在手中随意一抛,然后“啪”地拍在手背上。
“你在干什么?”
“我在和自己打赌呢。”
忒斯特轻快地说道,“如果金币是正面,我就协助你——无论方式我多么讨厌——拯救这个族群;如果是反面,我就先去寻找逃出去的办法。”
说到这,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然后等你挑战‘完美通关’失败,我就把你从这里抢走。”
诺尔安静了两秒:“答案呢?”
“很不幸,是正面。”忒斯特听起来不怎么开心。
“其实你能控制金币正反吧。”诺尔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很不幸,是的。”忒斯特听起来更加不开心了,“下决心很难的,我需要一点点仪式感。”
诺尔放弃理解他的思考回路:“感谢你的全力支持,你的仪式好了没?”
“没有。”忒斯特格外不开心地说道,“你知道,我是个很善变的人。所以我还需要最后一个步骤——”
忒斯特走到诺尔身前,伸出手。那枚灼热的硬币再次压上诺尔的嘴唇,力道不轻不重。
黄金陷入红润的皮肉,金币边缘磕上诺尔的牙齿,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请您为我保管它。”忒斯特耳语般说道。
“这样你就不会抛下我?”
诺尔没有第一时间吞咽那枚金币。忒斯特的指节靠在他的下巴上,温热得惊人。
“不不不,”忒斯特的语尾稍稍上扬,“这样一来,我在想要抛下你的时候,会犹豫——非常非常犹豫。”
“这样一来,你会有机会抓住我的尾巴,亲爱的。”
诺尔盯着那双近乎诚恳的金眼睛,他微微张开嘴唇,再次将金币吞下。
这次他吞得慢条斯理,动作近乎挑衅:“那我肯定抓得死紧,绝不放开。”
忒斯特笑了,他收回手指。手慢腾腾地凑近腰间,继而迅速一挥——只见一道剑光闪过,远处几棵树应声而倒。
树丛里传来熟悉的女声惊叫,躲在其中的人被压了个正着。
“看来大家的想法都一样。”
忒斯特冲向那树丛,“……谁都不喜欢轻易放开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