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触肢粗得像教堂钟塔，漆黑中透着些许肉红，表面泛着人皮似的柔光。它们重重砸上地面，碎叶片与尘土四下飞溅。
粗壮的树木犹如风吹过的麦秆，柔顺地倒下。
影狼本恩原本在附近看着热闹，此刻它的毛全炸了起来。影狼往忒斯特影子里一跳，屁股被卡住，蹬了好几下才把自己塞进去。
忒斯特耳边，金币落地的轻响消失了。他注视着面前的庞然大物，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片刻。
“据点‘迷失塔’。”他用舌尖滑动着这个词组。
当初诺尔跟那对夫妻说，他会给他们一个“绝佳的据点”。
忒斯特还以为会是什么隐藏的岩洞，或者宽广的地下遗迹，再或者——他恶趣味地想过——和诺尔一样天真的童话风堡垒。
面前的东西比起“据点”，更像“怪物”。
忒斯特从未听说过，黑森林里还有这样的东西。它太过高大又太过诡异，探索黑森林的冒险者们不可能错过。
地面轰隆隆震颤，诺尔还站在原地。那座高塔在他身后徐徐前进，沉重的触肢几乎要擦过诺尔的后脑勺，他却躲都不躲一下。
“现在你看到的，是这世上最安全的据点。”诺尔微笑着介绍道。
迷失塔。
《塔赫世界》里唯一一个系统公会据点。
初期，玩家们大多会租用城镇内的房屋。等到各个公会蓬勃发展的时期，《塔赫》将提供一些颇有个性的系统据点，供大型公会选择。
会行走的高塔，浮在空中的图书馆，藏在水底的城镇，长满萤光蘑菇的墓穴……大家兴致勃勃地策划了许久。
为了保证后续更新能被兼容，制作组决定先做一个样品案例，观察可能出现的BUG或漏洞。
不像其他设施，迷失塔不是为了“让玩家发现”才被设计出来的——
作为未公布内容，它被系统隐藏在了代码里。只有经过认证的内部人员，通过特定指令才能将其唤出。
然而这个世界不存在什么“后续更新”。系统的遮蔽下，迷失塔按照程序设置，在黑森林内游荡了二百馀年。
之前，诺尔从没想过把它作为武器。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给了他太多关于“毁灭”的启发——
迷失塔虽然只是试作品，本身设计并无缺失，拥有据点该有的一切功能。
比如，服从特定的主人。
诺尔举起魔杖，一个个古怪杂乱的文字从火焰中浮起。制作组用于测试的密钥被他一字不差地重现，飞向前行的巨塔。
相比于巨大的黑塔，这些文字好似阳光下的尘埃。可就在第一个字符碰上塔门的瞬间，巨塔停住脚步，就像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它安静下来，缓缓伏上地面。
厚重石门上的纹路一道道亮起，伴随着柔和的青光缓缓敞开。巨塔竖直塔身，触肢蜷动，较细的末端彼此交叉，在大门下方交织成一座异形阶梯。
与此同时，石门正中浮现出一个小小的青色光团。它轻盈地飞到诺尔面前，凝成一把漆黑的小钥匙。
诺尔把钥匙和胸口的结婚戒指串在一起，贴身坠在胸口。他朝台阶上踏了两步，触肢表皮出现肉体被踩的凹陷。
诺尔似无所觉，他朝忒斯特伸出手，动作活像要邀请他来一支舞。
“好了，我们走吧。”他说。
事到如今，忒斯特当然知道诺尔想做什么。
他打算把所有魅魔弄进这座固若金汤的塔，再指挥着巨塔去接女王。哪怕遇见魔王眷族，这座巨塔也会生生碾出一条血路。
托他忒斯特的福，女王保准老老实实留在远处，不会被这东西吓得满地乱窜。
他们即将声势浩大地完成这次王储选拔。
诺尔曾说要毁掉更多东西，不得不说，他真的十分擅长“毁灭”什么。忒斯特非常喜欢这个血肉模糊的方案，但他不太喜欢诺尔现在的表情。
这会儿诺尔看起来很平静，不是坚毅沉稳的那种平静，而是那种半放弃后略显麻木的迟钝。
忒斯特拉住了诺尔的手，踏上触肢台阶。这东西脚感和人体没有差别，忒斯特赤着脚，能感受到脚下触肢的微妙温度。
“你打算怎么说服魅魔进塔？”忒斯特状似无意地问。
客观来说，这座塔还挺吓人，像极了那种有去无回的古怪禁地。
“我会邀请他们进来。”诺尔说，“如果他们不愿意，你我也有能力把他们强行带进来——等你名正言顺成为王储，我们就能拿到‘仲夏夜之梦’。”
忒斯特挑挑眉毛：“‘拯救魅魔族群’的部分呢？”
“我会治好女王，把魅魔送到更安全的地方，接下来他们可以自己想办法。”
诺尔语速很慢，像在背书，“带他们突破怪物包围，大概够得上‘拯救’标准……到时候看看情况。”
“噗哈哈哈！”忒斯特突然笑了出来。
诺尔的表情终于出现一丝裂痕：“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么？”
“抱歉，亲爱的，你实在太像我见过的一个小男孩了——你听说女王海雅森丝自杀的时候，和他听到自家狗死讯时表情一模一样。”
“刚才呢，你像极了刚参加完小狗葬礼的他。”他兴高采烈地说，“他的父母又给他买了两只小狗，他却把头扭开，一副‘我再也不会在乎小狗’的样子。”
“真意外，我以为你会是那种不管不顾给出关爱的类型。原来你也会害怕投入感情后的‘坏结局’。”
“不能这么说，他的‘坏结局’之前，他和他的小狗至少还有美好回忆。”
诺尔松开拉着忒斯特的手。
这个世界可没有给他多少正面反馈。
新手村无人知晓地毁灭，白鸟城密室骸骨森森。狩猎之夜副本困死了千百无辜者，活在开放世界的魅魔们被饥饿折磨，更别提他的同胞们……更远的角落，只有更加花样繁多的痛苦等着他。
看到魅魔族群的惨况，诺尔发现自己变得越来越迟钝。是的，你们的处境很悲惨，我会帮助你们。
他只需要解决问题，解决问题，解决问题。
他还在努力，只是恰当地放弃共情。想要坚持得更久，这是诺尔能想到的唯一方法。
目前他如何都无法舍弃的，只有“海雅森丝和德科斯特”的真相。他一定要把那套首饰拿到手，看看海雅女王究竟留下了什么消息。
他不知道自己想从一个既定的悲剧中寻找什么，也许他只是需要……斩断最后的幻想。
诺尔跨进巨塔大门，身形隐入黑暗。
……
异形的魔王眷族在雾气中奔跑，不，准确地说，它们在逃亡。
巨大的触肢擡起、下落。绝对的重量下，精神与梦境全成了齑粉。怪物们发出模糊凄厉的嘶鸣，怪异的手臂被碾成碎骨与肉酱。黑色的血液洒满落叶，在淡紫色雾气下若隐若现。
林中的血腥气浓到让人窒息。
诺尔坐在黑塔门口的台阶上，俯视着被碾碎的一个个怪物。
触肢间伸出无数只扭曲的手掌，纷纷抓向最近的诺尔，试图撕扯点什么。一条手臂的主人几乎要成功了，那只手刚要碰到诺尔的袍角，便被两根粗壮的触肢绞成肉泥。
大地震颤，巨塔前行。其后拖出长而宽的漆黑血痕，犹如神在这片土地上随意作画。
安娜金和索罗藏在某条触肢后方，沉默地注视着一切。
半天之前。
那个时候，安娜金还存有一点儿美好的幻想。
你看，疯修士和那个诺尔想要救援魅魔！这是可是正面现象，他们到底还是站在“正义”一边的。
然后她就看见了那怪物似的黑塔轰隆隆爬来。
彼时索罗第一时间揪上安娜金，两人爬上高处，时刻准备逃跑。
开玩笑，协助救援是任务的事儿。要对上那种东西，他们第一时间就没命了！
魅魔巢穴被树林包裹，外部看起来接近一座没有城墙，也没有边缘郊区的城。最中央最大的建筑装着王庭，四周则是一圈圈小型聚落。
从高处看去，巢穴像是簇拥着草莓的奶油裱花。
魅魔们哪儿知道来的是什么怪物。他们召集男女老少，围着这圈“裱花”，拚命竖起魔法防御。然而那些防护阵薄糖片似的一层层碎裂，黑塔随意地停在王庭之前，速度没有被减缓半分。
诺尔手执魔杖，从触肢交叉而成的台阶走下。
这回疯修士没有跟他走在一起。那人坐在台阶顶端，俯视着诺尔的背影。他翘着一条腿，手掌托着颊侧，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我带你们去接女王，然后我会带你们离开这里。”诺尔停在人群前方，声音听上去像叹息，“还想活命的话，就跟我走。”
高台上的安娜金噎了一下，怎么能有人把帮助说得这么像威胁？
索罗则大张嘴巴，着迷地看着面前的肃穆高塔。
对于这个柔软梦幻的环境来说，它过于黑暗坚硬。可它……它真的很帅气，那个NPC究竟从哪儿搞的？简直是一座移动要塞！
这家伙铁定主线NPC了，他心想，协约签得不亏。
下方，“NPC事件”还在继续。
“我还是希望两位能把女王带回来。”魅魔多尼欠欠身，万分警惕地看着那高耸的黑塔，“您的要求有些突然，我们恐怕不能照做——如您所见，大部分魅魔都很虚弱，实在不适合离开住处。”
诺尔近乎疲惫地看着多尼。
安娜金能感受到诺尔充沛稳定的魔力，可他的确在散发浓浓的疲乏感，状态像是将熄未熄的火星。
“所以你们不想走。”诺尔如此总结道，“我能理解。”
“感谢您的理……”
“我该发表一场感人的演说，对你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努力赢得你们的信任。然后在你们几千人反反复复不知多久的讨论后，等一个不确定的结果。”
诺尔用一种有点吓人的温和语气打断了多尼，“可那样需要交流的人太多，时间太久，而我太累了。”
说罢，他的魔杖末端在地上点了点。
接下来的情形如同噩梦。
无数触肢激射而出，它们迅速卷起最近的魅魔，迳直塞入塔中。怪物般的触肢交错扭动，魅魔们四散奔逃，可在那些触肢面前，他们弱得像被蟒蛇盯上的幼鼠。
每当攻击魔法袭向诺尔，总会被一道恰到好处的金线打断。倘若飞来的是箭矢或毒针，又会被疯修士的魔法直接击落。
只有一种魔法，疯修士完全没有理会。
魅惑术雨点一般打在诺尔身上，而诺尔没有任何反应。周围一片混乱，魅魔们的惊叫和呼救此起彼伏。刺耳的尖叫声中，有那么一瞬，诺尔似乎想要扭头，看向忒斯特的方向。
最终他只是站在原地，脸上多了些许的悲哀。
安娜金不知道怎么形容面前的景象……那个她曾以为善良温和的年轻人，正摆弄玩具一样支配着这个族群。精巧漂亮的魅魔据点，在他面前如同过家家的玩具。
亲朋被捉走，魅魔们的反抗越来越微弱。眨眼的工夫，绝大部分魅魔都被塞进了那座高耸的黑塔。
有些魅魔跑得快些，把自己藏在巢穴的隐蔽角落。可那黑发法师像是能看到灵魂似的，燃着青火的魔杖一指，触肢将他们从隐蔽处准确拖出。
连沉眠的孩子都被触肢轻轻卷着，送入黑塔深处。不过短短一个小时，魅魔巢穴彻底成了空城。
完成这一切后，诺尔擡起头，遥遥看向两位玩家躲藏的方向。黑塔的触肢在他身后轻轻舞动。
安娜金咬咬牙，揪着索罗自觉现身。
……不过他们没敢进塔，就这么一路看着黑塔推土机似的轧向某个方向。就在安娜金的嗅觉即将被血腥味麻痹的时候，黑塔终于放缓了速度。
他们看到疯修士踩着触肢轻松跳上，手里抓着两个枯瘦的身影——一个头颅低垂，意识不清。一个嘴里骂骂咧咧，身上赫然穿着老头衫。
诺尔动动嘴角，转身朝大门走去。疯修士扛着两人，哼着小调跟在后面，魅魔尾巴轻轻甩动。
似乎察觉到了两位玩家的视线，他稍稍慢下脚步，冲偷看的两人露出笑容。
【离结束还早呢。】他无声地比着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