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尔顿时把吃早餐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我把你们抓来的，什么意思？”他直击重点，“您那天晚上看到了什么？”
“嘻嘻。”
孟老太维持着脸庞旋转九十度的姿势，瞧着诺尔直笑，嘴角扯得整张脸皱纹乱飞， “嘻嘻，嘻嘻！你来抓我，你杀了我，你把所有人都杀了，你根本没有挂窗帘，你从窗户里偷看我。我都知道，我看见你了。”
这胡言乱语让诺尔听得一阵不舒服。
孟老太大清早骂街的时候，他确实从窗户里看过她两眼——是个正常人都不能接受晚上加班到两三点，然后五点被骂人声吵醒。诺尔只是崩溃地瞧了瞧她，从没做过什么过分的事。
她骂人的风格也是这样颠三倒四，诺尔听得耳朵起茧。
他思考片刻，模仿罗警官，摆出副严肃的表情：“同志，说话要讲证据。防盗门都是统一安的，非常结实，我怎么到你家抓你？”
孟老太不言语了，她的视线在诺尔和忒斯特之间走了圈。末了，她露出黄白的牙齿。
“那时候没有门了，谁都没有。”她说，“我早就看见你了，警察都不信我说的话，谁都不信我说的话。”
说完，她扑棱棱飞回餐桌边，嘎吱嘎吱咀嚼着吃剩的蛋壳，看都不再看诺尔一眼。
诺尔叹了口气：“算了，看来今天只能到这。”
“你好像一点都不害怕。”忒斯特饶有兴趣道。
“身边有这么大一个你，我开始习惯精神异常的人了。”
诺尔幽幽道，“听她的说法，大家出现在这里和我有关。你知道我的情况，这又不难猜，我早有心理准备。”
“哦——”忒斯特兴致盎然地拉着长腔，“您的精神真是越来越强悍了。”
诺尔瞥他：“不，和精神强度没关系。我只是了解我自己——就算我真的发疯，肯定也去领导办公室发疯，不会朝无辜邻居动手。”
“退一万步，就算我疯到找邻居麻烦，我也没这么惊世骇俗的破坏力。”
“嗯，也许您小看了自己。”忒斯特说，“不过我同意您的看法，就算您疯了，您也是一位守护者。”
“你对其他目标也这么嘴甜？”
诺尔拿了两盘刚煎好的肉饼，一盘放在忒斯特面前。
“您误会我了，我怎么会真心赞美那些脏东西？”
忒斯特坐到诺尔身边，可怜巴巴地戳着肉饼，“通常我只需要对他们微笑，说几句软话。正如我只会将他们切碎，而不是爱抚……唔唔！”
诺尔快速左右看了圈，往忒斯特嘴里塞了块饼：“那我还真是荣幸。”
“而且我此前没有过信仰呢，您是第一位。”忒斯特奋力咽下肉饼，嘟囔个不停，“漂流佣兵团才是真的不正经，别看佩因特人模人样……”
诺尔缓缓移开准备堵嘴的肉饼，语调迅速上扬：“哦？”
早餐正是谈论八卦……不是，交换情报的好时光。
“你看见佩因特胸口挂着的无面神像了吧？”
忒斯特很懂地压低语调，嘀嘀咕咕说道，“那个项链，他们佣兵团是抽签来决定谁戴的。抽中了就戴一个月，这个月内，其他人都把戴项链的人当‘神’来对待。”
“哇……”诺尔忘了吃饼。看来某种程度上，这位前教皇比忒斯特还亵渎。
忒斯特：“他们对戴项链的人祈祷、倾诉，供奉金钱。扮演神的人负责倾听、安抚，为其他人准备礼物。”
“准确地说，他们一整个佣兵团都是无信者。生命神殿因为这事儿气得要命，这一任教皇特地挑了个狂信徒。”
佩因特这老小子还挺有意思的，诺尔心想。要是骑士尤金有这一半开明就好了。
“漂流佣兵团的祈祷至少很正经。”诺尔笑着结束话题。
“哎呀，谁让您只有我这么一个信徒呢？”忒斯特笑回去，“信仰可是很私人的事情。”
……
生命神殿的使团到来时，诺尔已经给自己准备了一套新打扮。
有被认出体型的前车之鉴，新的斗篷漆黑宽大，隐藏了不少身形细节。
他特地蹬了高底靴子，把自己的身高拉到接近两米。斗篷底下绣满黑暗魔法阵，确保诺尔的脸和手都藏在阴影里。
坎多被诺尔藏在了斗篷深处，诺尔手中拿着外形骇人的长魔杖——那是他们从黑森林某个副本赢回来的。它有一个夸张的黑暗风杖头，集结了骸骨、黑玉和暗色的金属，看起来像是含着法石的畸形人头，杖柄上还绑了朽烂的黑布条。
配上其他林林总总的魔法道具，他的扮相比起白鸟城那次进步不少，看起来像个正儿八经的难缠BOSS。
忒斯特分走了一套唬人黑铠甲。
他把自己从头到脚藏在铠甲里，一根头发丝儿都没露在外面，就这样站在诺尔的扶手椅左边。
邻居们全军出动，在塔内施放幻术。
美丽的楼层全被布满青苔的砖墙替代，塔顶的天空也被深不见底的黑暗遮蔽。烛光微弱，一层的富丽典雅变成了阴沉沉的华贵，特别像会在恐怖片里出现的闹鬼豪宅。
偌大的会客室中，只有诺尔和忒斯特两个人。角落的架子上，几只人偶眼珠翻转，瞳孔贴上眼角，死死盯着室内的一切。
诺尔的右耳里塞了小小的魔法耳麦。它由刻了法阵的软木制成，正连接着琳恩的房间——几乎所有邻居全挤去了琳恩的工房，时刻准备给出信息。
这回生命神殿的礼节很妥帖。他们派出了葡萄领的高位主教，除了随行的骑士尤金，他们还带了八位神殿骑士，两位辅助人员和四位负责运送礼物的仆役。
“神将牢记您的友善。”
老主教坐在长桌另一端，笑呵呵地说道，“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要不是有人引路，怕是大主教亲至都找不到。”
“为什么变成怪物还要操心人际？”诺尔的魔法耳麦里，率先传来了马人的絮叨。
“他们送来了啥啊……有人看见吗？”
“好像是些粮食和药材吧，都是日用物资，和小许上次准备得差不多。”
“嘘！先听这老头说啥。”
诺尔悄悄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听上去阴沉无比：“客套就到此为止，我更喜欢直奔主题的人类。”
尤金的眉头跳了跳，手指微动，像是想要抓剑柄。
老主教哎呦了一声：“抱歉啊，老人家的脑袋转得慢，总是走神儿……乐土的主人，您是否有方便称呼的名讳？”
“我没有名字。”诺尔低声说道，“我说过，直奔主题。”
老主教沉默几秒，诺尔能感受到对方审视的视线：“好的，好的。我等的主人是女神，称呼您为‘主人’略有不妥。还请允许我们称您为‘管理者’。”
“尊敬的管理者，我们的人接收到了您的‘公告’，特此交还两位被选中的生灵。”
“呸，他们手里的人绝对不止两个。”耳麦里，乌鸦爸爸生气地说道，“上次他们来抓我的时候，我听见他们闲聊——光是葡萄领附近就有四个呢！”
“我不喜欢被人试探。”
诺尔偷偷清清嗓子，冰冷地说，“不久之前，你们手里至少有四个异常怪物。另外两位怎么样了？”
“它们的状态不太好，暂时无法运输。”
老主教表情纹丝不动，“我们的人正在全力救治，等他们好转，一定尽快为您送回。”
“嗤。”琳恩在他的耳麦中冷笑一声。
“是吗？那么我知道该给你们什么报酬了。”诺尔的语调同样没有变化，“葡萄领朝南走三百五十里，有座生满向阳花的小山丘。山丘往左一百步的小瀑布后，藏着‘新绿的盛典’。”
老主教面色一僵，无疑压下了一波狂喜。
新绿的盛典，诺尔特地挑出的报酬。
它是一块刻有繁杂法阵的树叶形绿宝石，由精灵制造，早年被窃取后遗失。这在塔赫历史上早有记载，当年的精灵族群早已消逝，如今那块宝石是无主之物。
作为极其稀有的魔法核心，它拥有无与伦比的治愈力量，还对植物有着助长效果，十分适合治疗职业使用。
对于打着“生命”旗号，以绿色为象征的生命神殿来说，这是最好的诱饵。
这玩意儿不会直接增强他们的战斗力。而且有圣徒会在，玩家们准会让最强的“无瑕者”安娜金找个由头搞出来用，完美。
“用它来治疗我的同胞。”
见老主教情绪平复，诺尔哑着嗓子继续，“只要你们把他们好好送回，乐土永远不会吝啬报酬。”
“您真是太慷慨了。”老主教叹息。
尤金的表情却没有软化迹象，他的嘴角上扬，苔绿色的眸子里全无笑意。
诺尔用手甲包裹的指尖磕磕桌子：“如果你们没有其他事——”
“不要这样着急，管理者大人。”尤金终于开了口，“我们最近收到了一则不太有趣的消息，需要与您确认。”
“说。”
“新杰弥诺边境，绝望列岛附近，出现了极度危险的怪物。它狡诈无比，一天比一天强大，还建立了自己的据点，周围民众苦不堪言。”
骑士尤金温声说道，双眼盯着诺尔斗篷下的黑暗，“那怪物通晓所有语言，拥有人们所不能理解的道具。它嗜杀成性，与永恒教会纠缠不清……请问，它是否也是您的‘同胞’？”
手甲之下，诺尔的手指紧了紧。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同胞”并非意味着“绝对好人”，诚然，悦园大部分人都是道德观正常的普通人，但这一千多人里，难说会不会出那么几个败类。
正常玩家尽管有“不死”的底气罩着，但大家一起进的游戏，彼此之间也有最最底线的道德监督。
他的邻居们可是分散进的世界，绝大部分人都以为自己孤身一人“穿越”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怪不得生命神殿来得这么快。
“我明白了。”诺尔漠然道，“无论是或不是，既然是怪物作乱，乐土会尽快处理。”
“为了慈爱的女神，我等也会派遣人员前往镇压。”尤金说，“还请您理解，到时不要刀剑相向。”
“我保证。”诺尔说。
“那怪物的情报与礼物放在一起。”
尤金微微鞠了一躬，目光快速扫过静静站立的忒斯特，“请让我们再次表达感激，以及对打扰乐土安宁的歉意。”
他拍拍手，生命神殿的人干脆俐落地撤走了。
“那个老头子更像摆设，我们的尤金先生身份不简单。”
室内无人，忒斯特取下头盔，束起的长发微微汗湿，“能让葡萄领这种大城的主教陪衬，他高低是个神选者。”
刚才还散发着冰冷寒气的诺尔往椅子上一滩，整个人如同融化的冰淇淋球：“是我的错觉，还是神选者真就满地走？”
忒斯特顺手解开诺尔装饰繁复的斗篷：“也没有那么多啦，大城市总要常见一点。”
“我得说句公道话，非神选的厉害人物也不少。能被两个神选中的人，除了能力强，脑子多少都有点问题……嗯，比如我。”
诺尔沉默地瞧着忒斯特，这小子还挺有自知之明。
不过也有道理，要是黄金剑彼利那种格外现实的人，肯定不会全心全意信奉神。他们不在教堂里开商场就不错了，更不可能搞出什么高调大事。
“真好奇尤金的预言是什么。”
骑士先生的帮助下，诺尔终于摆脱了格外沉重难搞的肩甲。看来“管理者”先生还是保持神秘比较好，长此以往，他的颈椎和腰椎一准完蛋。
“那家伙是著名的狂信徒，预言肯定无趣得要命。”
忒斯特亲了亲诺尔的眉心，“……好了，晨祷完毕。杰弥诺的事情，您打算怎么办？”
想到那个高度疑似邻居的作恶者，诺尔目光黯了黯。
“就我们两个人去吧。”
诺尔取下魔法耳麦，“我还好点，其他邻居会被影响心态，大家好不容易振作起来……只有我们的话，正好还能在周围转转，帮琳恩多装几个摄像头。”
“正合我意。”忒斯特把头盔一丢，散开长发。
……
夜晚，食堂。
面对邻居们，诺尔不喜欢动不动搞正式会议，索性就把餐桌当了会议桌。
现在人还不算多，除了独来独往的孟老太，剩馀人凑了两大桌，连小皮尔都积极地加入了。
“诺尔他们要去新杰弥诺？”小皮尔用勺子搅着土豆泥，“可他们还没在这住几天……”
“既然打出了怪物组织的名号，乐土总得管管怪物的事情。”
琳恩挺喜欢这个乖巧的本地孩子，解释得非常认真， “如果不尽快处理，容易被生命神殿抓住把柄。”
“永恒教会就够讨厌了，原来生命神殿也很讨厌。”小皮尔若有所思，“好的神到哪里去了？”
“皮尔，人活着未必要有信仰。其实……”琳恩严肃地喃喃起来。
不愧是传统大企业出身，目睹林小姐现场进行思想品德教育，诺尔差点被晚餐的包子噎到。
“新杰弥诺那边可乱了。”
马人吴先生忧郁地开口，“我碰见过从那边来逃难的其他马人，都说那边的魔王污染越来越严重，变异的怪物到处都是，军队和教廷的人来了就走不了……居然有人在那边建据点，挺牛逼的。”
“就算真有怪物折腾，未必是悦园的人吧。”马大爷不屑道，“再说了，那群神棍嘴里没个实话，谁知道情况到底啥样儿。”
自从听说“邻居滥杀”，罗警官的话少了许多，他的脸色有些难看：“诺尔，我可以一起去吗？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兔崽子……”
“那可不行。”
忒斯特打断道。
他对包子保持着警惕，却对肉馅做的丸子接受度良好，此刻手里还捧着汤碗，“先生，你要守着这座塔，恶人交给我们处理就好。”
罗警官的嘴唇动了动，朱利拍拍他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我们会好好照顾新来的幸存者，随时保持联系。”朱利对诺尔说，“两位一路顺风。”
忒斯特胜利地吃光了一碗肉丸。
“嗯，我随时可以回来。”诺尔无奈地瞧了忒斯特一眼，“要是生命神殿再来，务必联系我。”
关于这场旅行，诺尔规划得很完美。
有空间传送，他们可以传到杰弥诺某处地标建筑，再低调步行前往目的地。这样一来，生命女神本人都未必能抓到他们的行踪。
计划很完美，现实……现实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意外发生的时候，两人刚进入新杰弥诺的边境区域——
暴雨如注，天地间昏黑一团。风吹得厉害，诺尔贴在忒斯特身侧走着，后者用骑士的盾魔法撑出一片干爽空间。
就算这样，满是泥泞的地面依旧难行。四处全是积满水洼的草地，沼泽居心叵测地分布其下。
他们是在一摊格外大的水洼中发现他的。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瘦得皮包骨头，全身都是跌撞和挨打的淤伤。他手指间覆有薄膜，胸口和腰部覆盖着灰黑的鳞片，一条明显带着鱼类特征的黑色尾巴撑破裤子，委顿在一边。
雨水倾泻而下，哗哗雨声彻底盖住了少年微弱的呼吸。
“塞壬。”
诺尔揪住了准备强行路过的忒斯特，“内陆为什么会有塞壬？”
“谁知道呢？可能迷路迷过了头。”忒斯特说。
“救救……我。”
塞壬突然伸出手，抓住了诺尔的裤脚，神志不清地呓语，“我要去……要去……乐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