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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我识得她”?这是何等虎狼之词!楼淮祀惊了半晌,来回连瞅了晕倒的妇人好几眼,叹服不已,朝卫放一拱手:“卫兄果然性情中人,只是……这也太过风雅。”

“风雅?”卫繁没听懂。虽然她兄长识得这个妇人有些奇怪,但怎就风雅了?

绿萼年长一些,默默将自家小娘子拉远一点,又默默伸手掩住卫繁的两耳。

卫放气急败坏,跳起来冲楼淮祀狂喷唾沫星子,道:“她这都不止徐娘半老的,我正当青春少年,我能……呸,不是,楼兄你可不能妄言,祸从口出,你这是至我于死地。你可知道她是谁?”

楼淮祀见卫放真的着急,看看地上苍老消瘦的贫家妇,怎么看也没甚神奇之处:“她是?”

“啊呀!”卫放跳脚,“她是谢夫人,谢知清,那个御史大夫谢知清,她是谢知清的元配夫人。”

楼淮祀挑起眉,半边脸差点瘫了,跟楼竞对视一眼,道:“卫兄,你别是认错人了,谢知清?御史大夫,朝廷三品大员,他的夫人来这领粥,还晕了?”

楼竞补充道:“饿晕的。”

急得在雪上蹦达的卫放僵在那,发出“嘎”得一声怪叫,连忙用手摸措脖子,傻笑几声:“楼兄说得对,楼兄说得对,堂堂三品大官的夫人哪会来这领粥,这天下物有相仿,人有相似。是我看错了,是我看错,哈哈哈。”

想他们卫家上下几代,刨去爵位不论,也只他们老祖宗卫丰官至三品,他爷爷卫询也就从四品上,他爹……他爹还是不论吧。御史大夫的夫人,孤身冒雪来领粥,简直让人笑掉大牙。

卫放又傻笑几声,打发了上来察看的差役,又叫来几个婆子,让她们把晕倒的妇人扶到粥棚交给卫絮小心照看。

楼淮祀好奇问道:“卫兄怎识得谢夫人?”

卫放与他肩并着肩,小声道:“御史台嘛,一帮子酸丁,苍蝇似得嗡嗡嗡嗡嗡,没事干尽挑人错处,连不小心穿错件衣裳都要叽歪个半天。我家有些不拘小节,姓谢的有段时日不知受了谁的气,三天两头寻我家的不是。我气不过,又听闻姓谢的品性高洁,刚正不阿,吹得好似圣人一般。我就想去谢府拜访拜访,看个究竟,别跟我叔父似得,在家藏了一堆小老婆。”左右那时他年小,惹些出格的事也不打紧,他爹都舍不得揍他。

“谢知清藏了一堆小老婆?”楼淮祀忙低头找自己的眼珠子。谢知清清廉克己,瘦得一把骨头,外行不乘车轿,一袭青衫旧白,春时休沐,还自己去地里薅野菜。

卫放翻翻白眼:“我这么一说而已,反正,谢夫人不错。”想了想道,“她看我的眼神像是我娘。”

卫繁喜欢听楼淮祀和兄长胡说八道,拉着绿萼又悄悄跟在了他们身后,绛红小皮靴一脚一脚踩在楼淮祀留在雪地的脚印上。他们步子大一些,卫繁踩得略微吃力,偏她觉得有趣,不依不饶一脚一脚一个脚印都不肯落下。

楼淮祀险些笑出来,拉着卫放慢慢吞吞地踱着小步。卫放还在那念叨,后觉后觉自己这一行人,还多出什么来,咻得停住步,扭头看着走在自己另一侧的楼竞。

楼竞不等他发作,一个揖礼,几个起身重又遁到暗处。

“他?他……”卫放指着楼竞消失的方向惊得话都说不清。

“我堂兄。”楼淮祀一把搂住卫放,小声道,“也是个偏心眼的,偏心我长兄。他和我哥相谈甚欢,对我就黑着一张脸,你看他那脸拉得,跟驴似得,得小心拿话哄着,偶尔求他点事,还要拿什么贿赂讨好,就刚还讹了我一回。”

藏身屋顶的楼竞脚上一个用力,踩破了几张瓦片。

卫放越发同情楼淮祀了,前世得造了多少的孽,才修下这么一家人,爹不疼娘不爱,还有恶兄。

“所以我一见卫兄,就恨不得引为知己手足啊。”楼淮祀感慨。

卫放为难道:“楼兄,知己就好,手足……就罢了吧。这手足不好,不理不管就是,砍了接俩别人的胳膊腿,我一想就毛骨悚然。”

楼淮祀忙道:“卫兄一言一语,都入我之肺腑,晚间定要跟卫兄痛饮。”

“一定一定。”

.

粥棚处搭着三处灶台,旺火热灶,添柴熬粥的下仆热出一身的汗。那个晕厥的贫家妇没一会的功夫幽幽醒转。

本要打发小厮去家中唤郎中的卫絮不由松了口气,叫丫环盛了一碗热粥汤小心喂给妇人,轻声问道:“大娘可有好些?”

贫家妇吃了小半碗的粥汤,脸上添了一些血色,缓缓一笑:“好多了,多谢小娘子援手。说来惭愧,年老体弱不中用,添了这些麻烦。”

卫絮柔声道:“大娘客气了,是家中弟妹发现大娘倒地,才叫婆子将大娘安置在这边。大娘身上衣单不经寒天飞雪,先在粥棚灶边暖暖身子,好好歇息歇息。不知大娘家宅何处?若是不弃,我打发下仆知会大娘家里人一声。”

贫家妇缓缓摇了摇头:“都是善心人啊!小娘子思虑周全,只我无儿无女,无有人可来接我。”

卫絮微怔,复又笑道:“是我唐突了,那晚些我遣人送送大娘,乱雪迷人眼,行道多有不易。”

贫家妇仍是笑着摇了摇头:“小娘子高门贵女,却生得柔软心肠,愿菩萨佑你此生顺遂。小娘子放心,我住得近,不必费心相送。”

卫絮心里有些疑惑,悄悄皱了皱眉,好在青纱掩面,不算失礼。眼前贫家妇面容沧桑,眉间愁绪百结,说话却是温和平软,便道:“那就依大娘之言。”

卫紫抱着手炉,插嘴问道:“大娘,你无儿无女,那你夫君呢?大娘你体弱,他还任由你顶风冒雪来领粥。”

贫家妇一愣,道:“男人家另有要事,哪管这些。”

卫紫拧着身,道:“自己娘子都管不好,还能有什么要事啊?我娘说嫁汉嫁汉,穿衣……”

卫素惊得脸都白了,下死力一扯卫紫的袖子,扯得卫紫一个踉跄,这才惊觉失言,稳稳身形小声辩道:“话虽粗鄙,却很有理。”

贫家妇看了卫紫好几眼,似喜她直率,又似忆及往事,带着两眼几道深深的纹路笑起来,缓缓道:“小娘子说得是,是我误了。”

卫絮几人听她说得怅然,颇有些心如死灰之态,年少不知此间愁,三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贫家妇吃尽一碗热粥,又接过仆役包好的几张热饼,慢慢起身,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只我是个不知明日之人,今日恩怕是不能回报,只得问佛祖讨个人情,愿小娘子小郎君长安。”

卫絮忙道:“举手之劳,大娘无须挂齿。”

贫家妇笑道:“人长心肝脾肺,畜牲也长心肝脾肺,不讲良心,不记恩情,这人与畜牲有何差别。”

她说罢,抱着热饼出了粥棚,步履蹒跚间迎面撞上楼淮祀卫放一行人。

卫放因着认错了人,还有些赧颜,呵呵一乐:“大娘没事了?多拿几张蒸饼,多拿些,明日后日也能吃。”

贫家妇一惊之后,脸上添了几丝温软的笑意:“谢大郎君慷慨。”

“不慷慨不慷慨。”卫放傻笑。

贫家妇又是一笑,这才低首垂眸慢慢离去。

楼淮祀疑惑抬眸,转过身看着贫家妇离去的背影良久。雪风漫卷,一片雪花飞进他的眼中,凝在长睫化水,顺着他玉白的脸颊缓缓滴落。楼淮祀慢慢伸指拭去,这滴水在他指尖,莫名像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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