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之恶,是世间至毒。”谢夫人苦笑,“小女十月怀胎,生下一子……”
“谢老夫人本应欣喜非常,谢家有后,总算保了香火传承,不至断绝。”她缓缓转身,深憾谢老夫人昏厥不醒,不能看她惊惧色变。
府尹迟疑片刻,皱眉道:“这些年从未听闻谢家有幼子抚育?”假托领养也好,借口过继也罢,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但谢家从来没有什么小儿郎存在。
大理寺卿抚须:“从古至今,同姓不婚,近亲相和,为鸟兽行。此子带罪而生,有违天和,怕是有什么不妥?”
谢知清微驼的背都快整个弯了下去。
谢夫人咽泪笑道:“许是天张目,不见世间之恶。那孩子浑身雪白,眸带异色,目不能视,耳似不能闻,只会自顾自哭啼。谢老夫人长夜念佛,嗑头不止,自悔有罪。又隔几日,她趁我照料小女之时,偷将幼儿抱去,弃在了野地里。”
卫繁捂住嘴,不让自己惊叫出声,卫絮和卫紫也好不了哪去,惊得面色苍白。
楼淮祀却是皱紧眉,拿胳膊肘捅了捅楼竞,楼竞暗暗一摇头,示意他不要开口胡言乱语。
“小女至善,她十月怀胎,九死一生产子,又哺育幼子几日,生出怜惜之心。她不见儿子,茫然无措,央求我去找。我那时,也盼着那孽种死,推脱良久,后来,实挨不过小女的苦求,这才逼问了谢老夫人去外头找寻。不曾想,谢老夫人到底还是骗了我,我苦觅不得,空手而回。”
“等我至家,谢知清立在院中,对着小女的屋子不言不语。我那时犯蠢,只当虎毒不食子,还问谢知清小女可用过了补汤。谢知清对我道:娘子,放她去罢,放她投胎转世,清白做人……”谢夫人越说越恨,忽地冲上去一巴掌扇在谢知清脸上,怒吼道,“我女儿怎的不清白?我女儿怎做不得人?是你,是你们谢家,是你们不清不白,枉披人皮。”
谢知清又是一声微叹,却是垂头不语。
吏部侍郎抬了半天的鼻孔,总算放了下来,道:“前朝为人父母,可谒杀、擅杀子女,可那也是因由儿女有不孝之为、违逆之行。如谢御史这般,非常人可以匹敌啊。”
府尹眉头皱得死紧,他是一心问案的,开口道:“谢夫人,这般说来,你不曾亲眼见到谢御史亲动的手,谢小娘子蒙羞受辱,所生之子又被祖母丢弃,万念俱灰之下,生无可恋,自戕也说得过去。谢御史不过见死不救,乐见其成罢了。”
谢夫人摇摇头:“府尹所虑,并非无理。只是,小女前几个时辰还在担心幼子生死,声声哀求我这个狠心的娘亲去搭救,怎会在尚无音信之时寻死?”
府尹转问谢知清:“谢御史可有驳斥之语?”
谢知清慢吞吞抬起头,满含涩然道:“我无可辩驳,便当我不忍见独女艰难苦辛,动手杀了罢。”
楼淮祀喉咙里咕啾一声,顿引得堂上众人纷纷看过来,大理寺卿喝道:“楼二,你又作什么怪?”楼长危这是杀了太多的人,造了太多的孽,才修下这么个儿子?
楼淮祀抹去唇边的讥笑,一本正经道:“我听说闻御史居朝为官,凭得就是一张嘴,如刀如剑,启唇开口就是阵阵刀光剑影。谢御史以退为进,认为不认,委屈莫名,府尹,正卿,都是你们逼供之过,以至谢御史违心认罪啊。”
吏部侍郎忙道:“诶,不可胡言,几时逼供?我们都是好声好气的。再者,依律,谢御史首匿之罪大于杀女之罪。御史杀女,不管是授意、逼迫、还是亲为,都有可免之处。倒是这个首匿之罪,御史得给个交待。谢夫人杀人,谢御史藏尸,那谢家侄论理是亲侄子,若是酌情,罪可减二等;论情却是两家人,当以远房旁亲论,这亲戚一远,与陌路人无异,这罪就要以凡人论。于谢夫人,重可斩之,谢御史知情藏匿,罪次一等,也免不革职查流放。”他催府尹,问,“这差役出去多时,可寻着谢家侄的尸首,手脚慢,不如多遣些人去,掘一口枯井,能费得多少时力的。”
府尹安抚:“侍郎稍安勿躁,都是个中好手。”
谢知清在旁,又如老僧入定一般,微阖着双目,不发一言,不视一人,旧袍因他背有微驼,前长后短,袍角拂过旧靴,靴底还沾着些泥尘。这样一人,这样一个名声极佳的净臣,竟将杀女视作等闲。
楼淮祀自小胡天胡地,祸闯多了,便擅长察言观色。实在是他爹一个冷面杀将,杀人跟吃饭一般,不费点心思,实在不知他爹是要骂他,还是要罚他,还是想动手送他回娘胎。为了在他爹动手前求得一线生机去搬救兵,楼淮祀是练就一双火眼金睛。他看谢知清这神色,疑他还有后招。
果然,府衙遣去的差役带着一身泥腥回来,回禀道:“府尹,小的掘了谢家枯井,又翻了前后院,不曾找到尸首。”
府尹一惊:“确实没有?”
差役道:“确实没有。”
谢夫人冷哼一声:“谢御史做事果然滴水不漏,不知谢御史将你侄子的尸首移去了何处?”
谢知清此时才慢慢踱了一步,哑声道:“夫人,我知你心中有怨,女儿的事我有愧有恨有悔,亦有心安。女儿贞节自重,你强留她于世,不过令她日夜煎熬,苦苦强撑,这般活着反倒是折磨。夫人啊,十多年了,你心结难解,看似清醒,实则多年之前便有癔症缠身。你一个弱女子,几两力气杀得人?为夫,又几时帮你埋过尸?女儿又几时生下过孽种?夫人,这些都是你的癔想。 ”
“我悔我愧,是我心软留了我侄儿寄住家中,使这丧尽天良的畜牲做下兽行,辱了女儿。当日女儿受辱事发,你怒极打骂那畜牲,家中无健奴壮仆,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母亲垂老,腿脚僵硬,哪里去擒他?你可记得那畜牲夺路奔逃而走? ”
“女儿也不曾有孕在身,更无母亲为续香火逼迫女儿养下孽种之事。我谢家虽出身低微,几代摸爬打滚于泥田之间,耕种之家,面朝黄土背向天,虽辛劳困顿,廉耻尚知得几分,骨气也尚有几两。母亲的脾性虽有执拗之处,也是长年吃斋礼佛、怜贫惜弱的良善人,四时八节也是舍米舍粥的,怎会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谢知清悲叹:“我对女儿有愧,对夫人亦有愧,我知你这些年纠结往事难以释怀,以至成病,你一状告我,为夫不辩,也无从辩及。余的,乌有之事,为夫不能认。夫人身陷癔想之中不可自拔,也当清醒清醒,不能再深陷其中,半生自苦。”
府尹几人对视几眼,沉声问道:“谢御史认杀女,不认杀侄?”
谢知清摇头:“并无此事?”
“那,你那侄儿?”
谢知清道:“我也不知他的去处,他逃出我家后,不知去向,许是避去了他处,许是回了老家。我并不知晓,也不愿知晓,家门不幸,才出这等造孽之事。”
大理寺卿道:“风过有痕,雁过有影。谢家侄,你们夫妻,一个说死了,一个说逃了,活没人死没尸,倒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府尹为难,十多年了,还真不好追查。要是逃了,人海茫茫,事过境迁,焉知谢家侄藏去了何处;要是死了,被谢知清往荒山野岭一丢,他不开口,谁知被丢去了哪里?寻常人,大不了酷刑侍伺侯,重杖之下,其言自现,偏谢知清是个朝廷命官,不好仗刑。
大理寺卿生得冷硬心肠,听他们歪歪缠缠的,恨不得全弄大理寺底牢那逼供,拧头看向还晕着的谢老夫人,问郎中:“老夫人现如何?可能醒来对峙?谢家不是还有两个老仆吗?谢御史打不得,两个仆役也杖不得?”
府尹传了谢家的两个仆役,见了这二人,一堂人竟是不知如何应对。
伺侯谢老夫人的婢女,看着比谢老夫人还要老,谢老夫人是一只脚进了棺材,这老婢女是两只脚都进棺材,只差没有躺下。跟着谢知清的老仆也是须发皆白,背垂到地,平素也就帮着谢知清赶赶驴车,提提灯。
这两人如何挨得刑杖,两杖下去就死了。大理寺卿后槽牙咬得咯吱响,冷眼看着两个老仆颤颤下跪,哆嗦地作证谢夫人有癔症,谢家侄逃逸,谢家小娘子苟活半载自戕。总之,他们家郎君是清清白白的。
楼淮祀看看这看看那,他可谓是见山看水,惊奇问道:“谢御史,你一家子,两个老仆倒像荣养在家,别说洒扫,连烧个火也勉强。啊呀,这年首到年尾,都是你夫人一人伺侯着你们老老老中老的?夫人这是又为妻、又为媳、又为奴、又为仆的?谢御史,问心,无愧?”
谢知清老脸一红,干脆闭嘴。
卫繁和卫絮几人暗自为谢夫人着急,卫放更是急得不行,拿袖子擦擦泪,谢夫人实是可怜。
谢夫人无意中瞥了他一眼,见他好好一个俏郎君,为一个不过面缘之人哭成这般狼狈模样,不由牵起唇角温柔一笑。走到堂中,慢慢一礼,她笑得诡异,痛快与愧恨交织。
她笑:“谢知清,多年夫妻,我知你,你却不知我。”
“我有人证。”她恨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