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郊野春发早,一出城门,空枝清冷,然而,细看便见贴着地依稀有嫩绿的春芽。官道两旁零星几户人家,农家稚童虽无新衣,却也拾掇的干干净净在那撵着一条黄毛幼犬笑闹嬉戏,看到有贵人车、马,呼啦一声避得远远的,你挨我我挨你,挤凑在一块两眼不错地打量着他们。
姬冶留心看了几眼,见这几户人家屋舍齐整,院门也贴着门神春幡,几个小童衣不算好,却也养得敦实康健,他的神色中不由添了满意与自得,不管是他祖父还是他爹爹都是明君。
车里的卫絮因马车出城,人烟渐少,放心掀开车帘一角看景,见稚童可爱几能入画,眉眼也染上了笑意,盛世太平,风调雨顺,四海无有饥馁,倒比春景更能醉人,可惜她不擅画人,只长于花鸟草木。
他们一行随性出游,车马走得缓慢,马嘶辙碾的,不知怎得让那只小黄犬受了惊,幼犬不知深浅,从一个小童怀里跳将下来,边从喉咙里发出恐吓声边飞似得滚跑过来,一路冲到姬冶马前“汪汪”直叫。丢犬的小童大急,一面哭一面怕,撇下同伴追了过来,他跑得急慌,还摔了一跤。农家小儿结实,拿两肘一支地,又飞块地爬了起来,只干净的衣裳刹时满是泥尘,他又拿衣袖抹了抹眼泪,一张脸顿时开了花。
卫絮悚然而惊,生怕姬冶被冒犯后动怒,眼见姬冶翻身下马,伸出手揪住小黄犬后颈,将它提了起来。小黄犬被这么一拎,立马收起吠声,缩着爪子夹着尾巴,呜呜咽咽小声叫唤。
农家小童又急又怕,瑟缩地跑到姬冶面前,伸出手要狗,见自己手脏,羞愧下往衣襟上使劲抹了抹,再颤颤微微地摊开手掌。
卫絮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唯恐姬冶发作。姬冶侧了侧脸,瞥到车帘后的剪水双眸,冷笑一声,将小黄犬又拎高了几分,小狗惧高,呜咽声更显急促可怜,小童哇得一声哭出来。
卫絮大为不忍,稚子何辜?纵有失礼之处何必计较。她急切之下便想下车拦阻,一边卫繁凑过来,“咦”了一声,偷笑道:“这三皇子也不算很坏嘛!”
“你怎知道?”卫絮诧异。
卫繁道:“小狗后颈本就可以拎的,并不会伤到它。我也常常这样拎肥肥,只是肥肥太胖,我拎不大动,还得抱着。三皇子要是不喜这狗,一脚踹了,掐了脖子便是。”
“原来如此。”
卫繁笑道:“我也是养了肥肥才知道,它淘气,在园子里滚得全身是泥,抱不得,婆子说拎着后颈就好,大狗也是叼了小狗的后脖子到处走的…”她将车帘一掀,趴那细看,卫絮也留了神时不时偷看几眼。
姬冶逗弄了小童一番,这才慢吞吞地将狗还给了小童,顺势还摸了摸小童发顶。农家小童接回小狗,破滋而笑,姬冶弯下腰,不知和他说了什么,小童小鸡啄米似得点着头。
卫絮暗松一口气,又满腹疑惑,那农家小童抱着小狗竟直直地往她们的马车跑来,直至她们跟前才停下来。
农家小童胡乱行了个礼,童声童气道:“问贵人好。那位郎君有话要带与小娘子。”
卫繁是一头雾水,卫絮问:“何话?”
小童学舌道:“那位郎君说:狭隘之人,偏视不正。”
卫絮红脸,拿了几支糖果给小童,道:“这个请你吃,你也帮我带一句话给那位郎君。”
小童又要抱狗又要拿糖果又要记话,腾不出空来,卫繁笑起来让一个婆子送他去。
卫絮笑:“你就说:似鬼非鬼又行诡事,人岂分辨?”
小童默念了两遍,记下后又跑回姬冶那传话,姬冶眉头一跳,给了小童一片金叶子:“她有谢礼,我也有,你去跟她说,鬼最识人心之弱,问她可有不敢示人之处。”
小童挠挠头,他不敢收人贵物,并不接手,转身又蹬蹬地跑到卫絮那边。
卫絮秀眉微扬,又给了小童一包糕饼:“你与他说:与他何干。”
小童揣着糕饼,将话学与姬冶。
姬冶听后,笑起来,看看他鼓鼓囊囊的胸口,把玩着手中的金叶子,让它指间翻飞:“她给你吃的你便接了,我给你金叶子你怎不要?”
小童一抽鼻子,道:“我们村里头,东家饭西家吃,你摘我家瓜,我吃你家糕,都算不得什么,只财物不能沾。我平白得贵人的金叶子,回去我阿爹阿娘要打骂的。”
姬冶略有吃惊,道:“你爹爹和阿娘很不错,你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小儿郎。”
农家小童生怕他和卫絮俩人还要他两头跑着传话,趁他颜色和悦,小心问道:“贵人,我……我能回去玩了吗? ”
姬冶轻弹了一下他的脑门,放他离去,小童胸前塞着糕点一手抱着小黄犬一手拎着糖果儿欢天喜地地跑。他也不吃独食,与一帮小玩伴分吃了得来的吃食。
楼淮祀看看姬冶,再扭头看看卫放青青黑黑的脸,他弟弟卫攸坐在兄长怀里,都快被勒得喘不过气了。
“他在轻薄我大姐姐。”卫放怒道。
姬冶确实有居心不良之嫌,不过……楼淮祀本着表兄弟,怒力帮着遮掩几分,道:“当不得失礼。”
卫放道:“他跟我大姐姐说了什么?”
楼淮祀忙道:“你大姐姐脸皮薄,不听听的话就当姬冶是放屁,中听的话就当他在拍马屁,何苦细问?”
卫放没好气道:“万一是轻薄之语?”
楼淮祀笑起来:“那我去告诉舅舅舅母,你们还能出个王妃呢。”
卫放吓一大跳,忙道:“不可,我大姐姐琴棋书画样样皆通,是才女。”
楼淮祀一时没理清这里头的因果:“你别看我表兄言行举止能气死,也是允文允武,六艺皆能,哪里配不上你大姐姐。”
卫放欲言又止,撇着嘴顶着脖子:“不好不好。”
楼淮祀追问:“哪里不好?”
卫放将卫攸往上提了提,忽笑道:“老师跟我说,几时我不知该如何答时,就闭嘴。老师道:世上事,大多不做就没错,大多世上话,不说就没错。哼,我老师叫我少跟你说心里话。”
楼淮祀没想俞子离背地里还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简直极尽挑拨之事,眼一转:“既有大多,自有少数,不知有什么事是非要说,非要做的?”
卫放道:“老师说事关家国,事关生死是非做不可,非说不可。家国有难,人人束手,倾巢之下不复完卵;事关生死,人人漠然,道义败坏人间也是鬼域。平素往常,打鸡骂狗、狎妓风流都不过绕树腐萤,不足为奇。”
“狎妓风流? ”楼淮祀笑道,“卫兄,有此良师,夫复何求啊。”
卫放涨红了脸:“老师不过这么一说,我可不曾做过这等雅事。那些都知行首什么的,又念诗又写赋又唱曲,酸叽叽、叽叽歪歪得狠,我从来没生起过这等心思,岂有斗虫生死胜败间的热血沸腾?”
楼淮祀诈他:“你老师私下许去了烟花柳巷。”
卫放尊师一道马马虎虎,维护却要维护几分,道:“老师清雅,那些庸脂俗粉,哪里配得上老师?她们不思慕老师就罢,还要拿缠头供她们?”
姬冶默默听了一会,插嘴问道:“你老师是谁?”
卫放胡诌道:“我老师隐士奇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飞九天揽星月,潜深渊擒鲲蛟,御剑飞行一日千里,缩地成寸脚跨天堑,练剑成丸吞吐间取枭恶首极,谈笑之间电闪雷鸣……且貌若好女,温润如玉,翩若惊鸿,婉转游龙。”
姬冶沉声道:“你老师许你这样胡说八道,就当得天下地上百年难出的不世奇人。”
卫放没听懂,问楼淮祀:“三皇子是何意?”
楼淮祀笑道:“言下之意:你这番话让你老师知道,你老师能抽断你十根戒尺。”
卫放瞪眼:“我这都是好话。”
姬冶略一皱眉:“你们侯府是不是碰上混吃骗喝的酒囊饭袋?”
卫放道:“绝无此事,我老师满腹才华不说,生得还好看,举止风流,不似一些酸儒穷措大。 ”
“哦,不知你老师何名何姓?”
楼淮祀还想着问俞子离讨人情,生怕卫放露了他的行踪,道:“若是名士大家,京中岂无风声?八成是就是无名小卒。”
卫放也没反驳,他老师的大名他毫无耳闻,想来也是藉藉无名,况且,能收他为学生,就跟路边拣菜 似得,挑都不挑的,压根不是什么名师作派。话虽如此,面子还要顾及的,道:“师生如父子,子岂能直师之名,我只知我老师雅号季闲。”看姬冶的眼神满是讥诮,强撑道,“三人行尚有我师呢,我老师再如何,也有教我学识处世。名声什么天边浮云。”
楼淮祀心里暗笑:你再胡说八道下去,晚上你师祖就要地底爬上来找你品茗谈心。
恰好一阵小风吹过,冻得卫放一个激灵,连打好几个喷嚏,揉揉鼻子道:“楼兄,这阵风好生邪门,我们别是正月出门撞太岁,那可大为不美。”
楼淮祀笑嘻嘻道:“我看是你胡言乱语得罪了哪路神灵,要找你说个分明。”
卫攸坐在天真道:“阿兄,几时有风?”
卫放摸摸倒立的汗毛,见前处开阔,地平树稀,满目的萧萧里竟生着几株野茶梅,凌寒自开,满枝簇簇红花,份外夺目。卫放骑马骑得浑身酸痛,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一口咬定此处好,远有树,近有花,在这埋锅造灶野炊,再美不过。
楼淮祀与姬冶都是可有可无的,他们一个冲着人,另一个是纯粹闲得发慌,都不是赏景之人,依言止步勒马。卫繁解九连环解得头发昏,眼发黑,马车一停,结结实实长出一口气,笼中鸟似得就要飞扑出去,被绿萼眼疾手快拉住,强扣上了帷帽。
卫繁皱皱鼻子,道:“郊野又没什么人?戴这干嘛?”
“挨着官道呢。”绿萼顶嘴道,“行商走贩啊,南来北去的行道人,还有卖柴的卖水的……哪里没有生人。小娘子又不喜老实呆在屏帐后,戴着帷帽也自在。楼小郎君带了好几个纸鸢呢,小娘子难道喜爱躲着看?”
卫繁笑起来,牵着绿萼的衣袖撒娇:“好绿萼,我都听你的。”又拉拉卫絮,“大姐姐,我知道你斯文,等小厮收拾好,你再下车来,省得他们碰撞你。”
卫絮略一沉吟:“也好,不急于一时。”
楼淮祀眼瞅着卫繁下来,偷使一个眼色,又对姬冶道:“你看顾着些,我舅兄不大靠得住。”
姬冶一愣,正要张口。楼淮祀已翻出几只纸鸢带着卫繁溜到一边。二人拣了空地,找着风向,一个举着纸鸢一个拿线轴,在那又笑又跳放纸鸢。只他二人一味图好看,挑了一个美人的,披帛飘飘,裙摆如荷,美虽美,累出一头汗,纸鸢在半空打个旋又坠了下来。
卫繁脾气好,倒也不急,乘风而上有乘风而去的乐趣,浮浮沉沉飞不上去,另有滑稽热闹处。他二人又不喜假手于人,乐此不疲地做无用功,可怜美人纸鸢,几次坠地落得个灰头土脸。
绿萼与几个仆役站一处,看卫繁又是笑又是拍手又是小跑,一张圆脸红彤彤,鲜妍欲滴……她以前只觉得自家小娘子有些怪,看来楼家小郎君也不遑多让,明明连个纸鸢都放飞不了,还在那傻笑成趣。
一个小厮机灵些,见美人纸鸢披帛都断了,另送上一只挂尾燕子的。楼淮祀接过,手上顿轻,将美人纸鸢弃在一边,和卫繁改放燕子,费了老鼻子劲,这只燕子总算晃晃悠悠飞上了天。
卫繁仰着脸,送着线,眼见燕子往下坠了坠,忙将线收紧,几次来回,那纸鸢竟是越飞越高,只剩得小小一个黑点。
楼淮祀笑道:“快飞云霄中去了。”
卫繁得意一抬眉:“晚些我绞了线,说不得让神仙给捡去了,岂不是奇缘?”
“哦……”楼淮祀抬起头,心道,既是奇缘,没道理落他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