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惊变,整个车队立马停了下来,鲁犇正闷得发慌,又听了一路柳渔儿吹得啾啾啾叽叽的叶笛,听得脑仁疼骨头缝里痒,只恨不能一手捏死那死丫头片子,见有贼人竟敢光明正大跑来挑衅,当即蛮牛似得冲了过来,可好头上没长犄角,不然能撞得人肠穿肚烂。
那来人吓了一跳,叽呱一通乱喊,柳渔儿更是吓得惊呼不已,贾先生惊忙下一头撞在车后窗窗棂上,撞了一个大包,连喊:“鲁壮士,头下留人,这人说他不是贼。”
来人也知道自己莽撞了,蓦地往地上一跪,纳头就拜,柳渔儿见他跪倒,跟着就跪了下去。
贾先生急急从车上下来,还崴了脚,一拐一拐地过来问话。楼淮祀看柳渔儿错以为俞子离是主家,乐得清闲,一副后辈子孙随父长出游的纨绔样。
“这位名唤柳采,是柳小娘子的阿爸。”贾先生道。
俞子离问道:“他们父女遇着什么难事?”
贾先生目露悲愤,老眼里满是嘲弄尖刻,对故土他无一丝怀念,唯有满腔厌恶与恨意:“索夷依水,有祭河恶俗。”
“如何祭?”俞子离问。
“嫁女。”贾先生闭了闭眼,“挑族中小至八、九,大致十四、五的貌美小娘子,盛装一番,押到河边与泥塑河神拜天地,再将人绑成跪姿跪在一叶小小的花舟上,一份一块地往船上加祭礼,等这祭礼满船压得小舟沉底,这祭祀便成了。”
楼淮祀等人全吃了一惊,齐齐看向柳渔儿,柳渔儿眼中蓄满眼泪,呜咽出声。她阿爸柳采生得矮小精瘦,肤黑发黑眸黑,半敞着短襟,系一条似裙又非裙的肥裤,扎了裤腿,打着赤脚,透着点凶悍与匪气。
“荒唐。”俞子离急恶这种愚昧之事。
贾先生讥笑:“柳采道,他们族人祭河之举由来已久,原先三年一回,近十来年却是年年祭河嫁女。族中生下的小女娘,三四岁时依稀透出秀丽的眉眼,族长与巫便会将她记下名姓,大后略是长得不如人意,便弃了,略长得秀美,便会挑去祭与河神为妻。今岁,索夷族挑中了柳渔儿。”
柳采将女儿护在身后,满脸杀意。
梅萼清对此也略有耳闻,却未曾亲见,叹了口气,也不过问为何官府不管。栖州这片地,百族混居,大家长、族长、族老能定人生死,当地“父母官”为不惹事,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敢压地头蛇的蛇头。他伸手抚了抚须,偷偷地看了眼楼淮祀,栖州的少年知州,不知会如处置。
柳采的腰间又呱呱与贾先生说了什么,贾先生怔愣一会,闭了闭眼,与俞子离与楼淮祀道:“索夷上下深认祭河能保河水波平,不发春汛,许多人家养女被选去祭河,非但不以为难,却以为荣。再者,族中还会替河神下聘,这聘礼可由女方收取……”
“原来是笔买卖。”楼淮祀双手掩着卫繁的耳朵,扬眉道。卫繁轻轻扒下他的手,张了张嘴无声道:楼哥哥,我都听见了。
跪着的柳采忽愤怒地蹦出一长串鸟语,柳渔儿掩面呜呜直哭。
贾先生面露古怪,迟疑一会,才道:“柳小娘子的阿娘便是如此,成了河河神的丈母娘,又高兴又得意,非但祈得一年风调雨顺,来世还能投个好胎。柳采不愿女儿祭河,便想举家趁夜逃出栖州,谁知……”谁知,柳母佯装答应,偷溜去找族长与巫,出卖了丈夫女儿,还口口声声丈夫迷了心窍,许是染上邪物,若没染上邪物,那片是心信不诚,要入狱底受醉,还要连累于她。
俞子离目光转向柳采,这个眉眼寻常,身材矮小的男子,身上似还残留着血腥味:“你妻子呢?”
柳采似听懂了他的问话,不待贾先生另传,从腰间抽出一把弦月似得弯刀插在地上,抬起头,沉声:“刹哦。”
“杀了。”贾先生帮他传言。
卫繁隐在羃篱后的一双秀眸盛满了困惑,这个人护女却又杀妻,是好人呢还是坏人?她一时想不明白,楼淮祀却生出了兴趣,他就爱结交这等灰不溜丢的人,说他有情有义,他杀了妻;说他无情无义,他为女儿与全族为敌。
“你是如何走脱的?”俞子离皱了皱眉又问。杀妻携女从族中逃脱,其中定然险相环生,不可尽述。
柳采似也无意多说,只道他们父女擅泅水,逃到一条河沟之中,这才侥幸脱身。父女二人也是走了背运,好不容易得一条生路,便想搭船离开,城中有族人眼线,二人没敢去城中的码头,走小道在城外沿水路想找一条船来,船没找到,却遇上一个恶徒。
柳渔儿生得美貌,入恶匪眼中便是白花花的银钱,劫了人,往花楼一卖,一本万利的好买卖。那贼人极为大胆,装着擦肩路过,扛起柳渔儿就跑,往芦苇荡中一钻,没一会就没了身影。柳采急追而去,他借交错如网的水道逃出生天,也因这错综复杂的水道失了女儿。
好在柳渔儿还有几分运道,阴差阳错被吠儿搭救,也好在这伙贼不成气候,劫杀拐卖无所不贪,不然,他们父女怕无再见之日。
也不知柳渔儿与柳采说了什么,父女二人似认定他们一行是好人,还是有权有势的好人,吠儿偷偷将短刀藏在背后,她还想杀柳渔儿呢。
贾先生道:“他们父女求去,道救命之恩一时不得报,他日定以命报答。”
俞子离看向楼淮祀。
楼淮祀不解地眨眨眼。
俞子离无奈:“阿祀,你当如何处置。”
楼淮祀又眨了眨眼,求去就放他们父女离去便是,这种小事,他师叔竟还要问他?
俞子离微瞪他一眼,道:“你是知州,柳采身上有一条人命。”
楼淮祀只感头疼,他就说他做不来这鸟官,他舅舅误他啊,握着卫繁的手,道:“我连栖州府衙都还没进呢,没上任就算不得栖州知州。等我屁股坐在府衙头号交椅上,再抓捕柳采嘛。 ”
梅萼清的嘴角一抹微笑一闪而过,再看又是一个忧心忡忡的酸腐老书生模样。
俞子离不是什么拘泥迂腐之人,柳采杀人事出有因,楼淮祀又没半分一州之长的自觉,不过,他道:“阿祀一面之词听不得,你怎知他说得是真是假?”
楼淮祀翻着白眼,大受侮辱地皱着眉:“师叔,你别拿我当呆子试。别的真假不知,杀妻前因后果定是真的,他不说,谁知他杀了人,我们这一行,一看就是外地生客。”
俞子离轻笑:“那也未必,许是你露了痕迹,有人故意接近于你。”
楼淮祀自信满满:“我要是露了痕迹,那就是江石泄露的,栖州这种弃地,朝中文武都不稀得伸手,也懒得扯我后腿。”
“你在京中得罪之人凡几,焉知无人借机报复?”俞子离驳道。
楼淮祀想了想,道:“我得罪的人哪有手脚这么快的?有这能耐,早混出名堂了,还能与我计较?”
俞子离摇摇头,道:“阿祀不如暂将柳采父女留下。”
楼淮祀浑身哆嗦了一下,后颈滚过一层白毛汗,卫繁还以为他冷呢,忙拿自己温软的手紧紧反握着楼淮祀的手。
“你这什么德行?”俞子离气道。
楼淮祀道:“我嗅到了好多麻烦的事味道,事多错就就多,错多小辫子就多,小辫子一多就容易连累到舅舅。 ”他一向觉得他舅舅很有明君之相的,别被他这个外甥给添上一笔黑漆漆的污渍。
俞子离摸摸楼淮祀的脑袋,他这个师侄这颗人头一向与众不同,区区小事他竟能扯到姬央身上,实乃奇人也:“事多错多虽不假,也未尽然,你好好办,错便少,何来小辫子?”
“少来,凡是事焉有不出岔错的? ”楼淮祀道,“我打眼看,如和尚这般撞撞钟念念经,是最不错的。”
“你要是一天三日青菜豆腐,大可撞钟念经。”尸位素餐还说得这般理所当然,简直岂有此理。
梅萼清在旁边踮了踮脚,他老归老,眼神可还好使,远远就看到朱眉回来了,嗯,吃多了盐过多了桥,这朱眉去前方查探,像是有事的样子。
朱眉踩着车顶飞身而下,脸上那条疤越发鲜红,回禀道:“小郎君,俞郎君前方有百人众,异族人,不像匪盗,应是当地人士。他们手中执有刀、鱼叉、棍、棒,似在搜查什么人。”
楼淮祀惊讶:“不会是索夷族吧?莫非真是无巧不成书?”
朱眉想了想:“他们身上确有鱼腥味。”
俞子离看向楼淮祀:“确实巧,看来你这个知州,不想管事也不行。”楼淮祀这天塌只要有人顶的毛病,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不过,车辙真要往他身上碾,他非得掀个人仰车翻不可。
楼淮祀磨磨牙,道:“先将柳家父女留下,那什么索夷要是来拦我们,我们就去河神那吃杯子水酒,不来拦……”他狡狯一笑,“不来拦嘛,这什么乱七八糟的祭河之事,还是师叔去管上一管,反正师叔也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