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放怕苦、怕累、怕冷、怕热……死?那就更怕了。想他堂堂侯门继承人,从小到大,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真是心尖尖上的珠玉。再兼卫侯门上下好溺爱子女,卫放别说挨打,连挨骂都少。
他平生吃过最大的苦头,估摸就是从禹京坐船到栖州,一路上随风浪颠簸,吃又吃不好,睡又睡不香,还摊上个黑脸罗刹皇三子,连乐子都没得找。
千辛万苦到了栖州吧,此地半开化,别处软红十丈,这里咸鱼飘香,臭不可闻也就算了,话语不通,十个人中九个操着狗都听不懂的土话。卫放无聊得骨头缝里透着钻心痒,好不容易他好兄弟兼好妹夫,搞出了榷场,还声势浩大地搞赏鼍大会,着实热闹了好一阵。
奈何美中不足,贼人要来添晦气,卫放深恨这些狂徒惹事害得他不能尽兴出游。楼淮祀喊他去街集虚张声势时,顺口又哄他:此乃计中最重一环,能不能擒到贼人,成败全系你一身。
扯虎皮做大戏?耀武扬威?这叫事?他喝水呛了自己的鼻子都不会把这等瞎吆喝的事给搞砸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卫府上下都说他说古今无用第一人,偏偏他这个无用的人一手捏着拎起擒贼大计的喉颈。
卫放一面得意非凡,一面拍着胸脯向自己的妹夫保证:不就是在街上带几个狂奴摆摆臭架子吗?此等事,他天天干,再熟悉不过了。
架子也摆了,百姓也欺压了,民怒也惹了,金银也撒了。卫放私下回味一番,只觉这一日是他来了栖州之后过得最痛快一日,恨不得天天都来几回。
味还没醒过劲呢,俞子离居然说他有性命之忧?
卫放当场就懵了,这这……这……他怕死啊。谁活够了他都没活够啊!就算不死,受伤也不行啊,他怕痛,想他被蚂蚁咬了一口都要擦上药油吃几帖药袪袪毒,哪经得什么刀、枪剑伤的啊。
卫放立那,如奇草经一夜狂风吹乱雨打,花落尽,叶败残,枝断折。
他觉得他已经病了,明日怕是要出不得门,要在床上躺个三天三夜,人参、灵芝、鹿茸等物补半年都补不回他的精气神。
俞子离看自己的学生小脸惨惨白,又可怜又好笑,无情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日你要是临阵脱逃,几辈子的脸面都要丢尽。”
脸面值得几斤几钱?卫放木木地摸摸自己的脸,痛嚎一声:“我……我……不要脸面也不打紧的。”
俞子离恨铁不成钢:“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贪生怕死。”
卫放擦泪:“哪个寻常是不怕死的?不怕死的那都是活不下去的。”
“胡说,不乏有大义之人,舍身取义。”
卫放垮着脸,跳着脚:“老师教我良久,我几时是有大义之人?”
俞子离睨他:“你倒有脸大声。”
楼淮祀看卫放吓得不清,不思安慰就算了,还火上浇油,道:“唯死路一条时,怕不怕死都无关紧要。”
俞子离便又道:“你惧死,难道让繁繁亲身上去诱敌?”
卫放呆怔半晌 ,他怕死,但妹妹还是要的,忽得哀嚎一声,冲进一边小院,揪了求见楼淮祀的瘦道士,问道:“道长,见血封喉的毒药给我十来副。”
瘦道士正拈着卫繁做得糕点左右端详:此糕点,其色之艳、其味之怪……好似有毒一般。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吃呢,愣是被卫放吓了一大跳,一个激灵将手里的糕点扔进了嘴里。苦咸酸麻,清凉气直冲鼻眼,差点没把眼泪给吃出来。
卫放一把握住瘦道士的两肩,来回直摇:“道长,我的身家性命可全赖在道长身上了,什么一闻就倒药,什么升仙极乐药,多多益善。”
瘦道士几被他摇散架:“唉哟唉哟,卫小郎,卫小郎,小道人生得瘦,全身都是骨头,你这般晃下去,可要没了命哦。”
卫放哪管他,又将摇了几下,急道:“道长,救人如救火,快快快。”
瘦道士纳闷:“什么人得罪了小郎君?”如今的栖州,哪个不长眼的敢得罪楼小知州的小舅子,怕不是老寿星嫌命长,找死上吊?“小郎君受了委屈?只管告诉小知州就是。”他打眼看楼淮祀就是个帮亲不帮理的。
卫放哭丧着脸:“得罪我的就有姓楼一分。”还是妹夫兄弟呢,这股坑害他。
瘦道士笑起来:“如此说来,我更不敢把毒药给小郎君了,万一楼小知州出事,小道有理也说不清啊。”再说,他也不敢把毒药给卫放,好好的小公子手染人命,卫府怕要寻他的麻烦。
卫放越发急了,一急就更说不清,干脆拉了瘦道士到楼淮祀面前,道:“阿祀,你让死牛鼻子给我点毒药应应急。”
瘦道士听了来龙去脉,拈着须道:“小知州可是要捉活的?”
楼淮祀点头:“那是自然,死了又有何用?”
瘦道士听后,有些为难,道:“这倒不好办,若是不留活口,我塞给毒针给卫小郎君,随意往人肉里一戳,几息之间必死。”说罢,从怀里摸出不足两寸高的小玉瓶,“栖州实乃好地方啊,池沼里的长虫,剧毒无比,咬人不留活口,几步便倒,小道捉了几条蛇,取了毒液,又与毒草相和,制得这瓶无色无味的仙药,不见血亦封喉啊。”
卫放听得骨寒毛立,想着自己要是真揣了根毒针在怀里,一小心自己戳了自己一记?那岂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的?
楼淮祀却是两眼放光,一伸手捞过小玉瓶,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眼见是起了贪墨之心。
瘦道士一心炫耀近日的成果,道:“可惜,此毒过毒,中了无药可解,楼小知州既要留人活口,却是不得用啊。”
卫放道:“太毒了些,中了半死不活的可有?”
瘦道士道:“倒也有,既毒性不强,立时不能死,中毒者一刻钟后发作,只是……”
“只是什么?”卫放连忙追问。
瘦道士看他一眼:“小郎君想:栖州这些贼人大多是亡命之徒,你害他中了毒,他愤慨之际,拼个鱼死网破,拉你垫背,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卫放傻了眼,有道理啊,临死之前将他脖子一扭,他不是要跟前陪葬,想了想道:“道长,道长,有无不毒,又立倒的药。”
瘦道士道:“那便只剩得麻药,可这麻药在屋中方好使,屋外空地,小风徐徐,早把药粉穿得散了去,哪里还能迷晕人?倒也有药,抹在帕子上,须捂在口鼻处才能见效。”
卫放小胳膊小腿,鸡都抓不住,何况捂人口鼻,天要亡他啊。
“我这是……要死了?”卫放颓然坐倒,拉着楼淮祀的手道,“妹夫,我到黄泉阴司定不放过你,天天夜里找你谈心,我将妹子嫁与你,你却要送我去死。”
楼淮祀将小玉瓶揣进袖中,拉拉被卫放扯住的袖子,没拉动,道:“诶,卫兄,舅兄,你我相识这般久,你居然如此误会于我,我楼淮祀重情重义,情义二字从来放在中间。”
卫放翻着眼皮:“我明日要对上穷凶恶极之徒,任你说出花来我也不信。”
楼淮祀搂着他的肩道:“放心,山人自有万全之策。”
俞子离拆台道:“世间从无万全之法。”
本有点放松的卫放顿时又紧张起来。
楼淮祀瞪着俞子离:“小师叔就爱吓唬人。”
俞子离笑道:“卫放总是我的学生,他虽是根朽木,摆我面前多时,也看出点点好来,不忍他眼耳闭塞,懵懵懂懂、无知无觉。”
楼淮祀连哼了几声,跟如临大敌般的卫放说道:“我思量过了,明日就叫始一跟在你身边。”
“扮作小厮?”卫放两眼一亮。
楼淮祀摇头:“诶,你这些时日在栖州城晃荡,身边的小厮来去都是那几个,有心人一打听即知,忽得换了人,难免引贼人多思。 ”
“那那那……”
楼淮祀笑道:“我看扮作小丫头挺好的。”
“啊?”卫放已经整个傻了。
始一从屋顶上翻下来,他本就生得稚嫩,圆圆的脸,秀气白净,身量也不高,扮作小丫头似也说得过去。
卫放将始一从头到脚打量几番,搓搓手,心里一百个一万个愿意,嘴上还要假惺惺的客气:“啊呀,委屈了始一。”
始一暗卫出身,以往掩藏行踪的手段百千种,扮个小丫头什么的稀疏平常,一揖礼道:“这是职责内之事,算不得什么委屈。”
卫放见识过始一的身手,对他极为信赖,一扫刚才担惊受怕、惶恐不安的模样,凑过来问道:“听闻你们易容手段鬼神莫测……要不,你直接扮作我怎么样?”
“……”始一的目光在卫放的脸上停留半晌,看得卫放整人像被毛毛虫爬过一遍一般。
“怎么……怎……么?”
始一一本正经回道:“倒也不是不可,你我身量胖瘦仿佛,只比我略高一点,不过,一个人扮作另一个人,要想天衣无缝,我知道的法子只有一种。”
“哪一种?”
“杀了他,再把他的皮剥下……”
卫放听得几欲吐出来,掩着嘴,摆着手,急步就走,直悔自己一时没想开,竟来了栖州,贼船好上不好下,早知……早知打死也不来。
楼淮祀把自己的舅兄吓得不轻,良心隐隐作痛,摸摸鼻子,心里却已经在翻拣着明日的疏漏之处。姬冶若有所思,卫放虽不着调,可卫府这一辈,也就卫放一个嫡子,要是出事了……
表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明日的天罗地网,千万不可出差错,宁可败也不能让卫放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