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淮祀是闻讯而来,他的小妻子吃个糖饼还能把青丘生给吃出来,当记一大功啊。
青丘生因为瞧不上师兄俞丘声的做派,算是翻了脸没啥往来,连俞子离这个正经的师侄都不大理会,更何况楼淮祀这个八百里开外的侄孙。
楼淮祀倒是半点不见外,一赶来就先结结实实地给青丘生行了个大礼。青丘生这辈份,这年纪,别说一个大礼,十个大礼他也受得起。
青丘生见他这么知礼,心里还是有几分喜欢的,尊老知恤之人,本性坏不了哪去,叫童子搀起楼淮祀,笑呵呵道:“不必如此,老夫不过是来卖书换点俗物傍身的。”
楼淮祀爬起来,把小童子拎开,自己过去给青丘生敲背,边敲边关切地问:“师叔祖,您老人家自己过来的?路上可平安?您出门远行怎么不多带点人?”看一眼比桌案高不了多少的童子,“这丁点大的毛小孩子等什么用?端个洗面水都废劲。”
童子听他老实不客气地话,瞪眼楼淮祀,有点委屈。
卫繁忙从荷囊里翻出了一块梅糖给童子,哄道:“不理他,咱们吃腌梅子糖。”
童子张口接了,心想:知州长得好看,却是个讨人厌的,夫人生得圆圆脸,是真正的和气的。
青丘生被楼淮祀不轻不重地敲着背,敲得颇为舒坦,想着这小子哄长辈定有一手,这手法娴熟得很。
“老夫长在外头游走,用不着多少人服侍,老骨头,多多动弹才不死僵。”
别说,青丘生虽鹤发白须,却生得童颜,红光满面不说,连皱纹都没几道,行动也不见半分老年人的迟钝木讷。再想想俞丘声,七老八十了还能生他小师叔,别是有什么秘方?
“师叔祖,您老服了什么天材地宝,侄孙儿瞧你活个几百岁不在话下。”楼淮祀道,“要不您老给几颗延年益寿的丸子给侄孙儿我当见面礼?”小师叔给他的方子不过强身健体骗骗人的,他师叔祖手里说不定真有奇方,看看老人家,八九十了,千里迢迢坐船来,精神抖擞的。
“胡言乱语。”青丘生不悦,“哪有这样的丸子。” 还拿几颗送他?说蠢话就算了,还贪。他自听了楼淮祀的行事做派后,就对这小子不大待见,这无所顾忌的德行,跟他师兄俞丘声差不离,尽干荒唐事。
这老头似乎对他意见。楼淮祀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青丘生的肩,“师叔祖,我看您老就是长寿相,看看这脑门儿,就差凸出来了。”
“若想延年益寿,清心寡欲,早睡早起,少食少言,心若止水…再日日打坐吐纳,能得百岁长寿。”青丘生不咸不淡道。
“那跟石头树木有何差别?”楼淮祀不满嘟囔。
“青松、顽石可不就是能千载万年。”
楼淮祀哼叽几声,自己几时得罪了这老头,怎么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说话还夹着生,阴阳怪气的?
青丘生道:“长生云云,皆是装神弄鬼、心怀鬼胎之奸佞编出来坏天下太平的。你一个当官的,不说斥责,还念着延年益寿魂?”能求延寿,后思长生,多少帝皇将相栽在这里头一去不回。
“没就没嘛,我又不强求,不过问问。”楼淮祀道。他又不想进言献药,也没想造船访仙,不过想占点便宜罢了。
卫繁在旁笑得甜甜的:“师叔祖,外头人多声杂,不如家去歇歇?”
“好啊。”青丘生对着卫繁立马换上一张慈眉善目脸,“那老夫可要蹭吃蹭住去了。”
卫繁道:“师叔祖肯来才好呢,不来我就要伤心了。家里都没什么人,可冷清了。”
青丘生唔了一声:“老夫怎么看着你家夫君不大情愿啊。”
楼淮祀虚假一笑:“没有的事,侄孙就差没给您老扫阶拾履了,师叔祖,晚些我把小师叔叫来。师叔祖您老见过小师叔没有?”
青丘生冷哼一声,老脸上有点泛红。他看不上俞丘声老不羞的娶渔女,翻脸后就没啥往来,再皆他一直在外头游历,连带对无辜可怜的师侄也没有一分的照料,身为长辈,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楼淮祀扳回一城,眼里就流出一丝得意。
“哼,弯弯心肠,”青丘生看楼淮祀越发嫌弃了,和颜悦色地问卫繁,“小丫头,他是不是常常欺负你啊?”
卫繁连连摇头:“师叔祖,您老误会楼哥哥了,楼哥哥对我可好了。”
“小丫头一方纯明,别被人卖了还以为他好。他怎生对你好了?”
“嗯……”卫繁数着指头,“我掌家中的财馈。”
青丘生摇头:“应当之事。”
“夫君在外洁身自好。”
“君子自当端方。”
卫繁溜眼楼淮祀,她楼哥哥的脸,铁铁青,忙道:“从不与我大小声,不欺我瞒我。”
青丘生讶异:“夫妻本当相敬如宾。”
“楼哥哥不纳二色。”卫繁说得有点心虚,时下都有妻妾,纳美还算雅事,她把这个拿来炫耀,坐实自己妨悍名头。
青丘生更不以为然:“他爹清正修身,他敢纳色,怕要被他爹敲断腿骨。”
卫繁说一条被驳一条,说得好似楼淮祀对她种种,都是理所当然的。理是这理,可世上之人有几人能做到,当下笑着道:“师叔祖,我嫁给楼哥哥后,天天都是开开心心的,没有一点烦忧。”
青丘生听了这话,方笑起来:“好。”赞许地看眼楼淮祀,“亦有可取之处啊。”
这老头果然不喜自己。楼淮祀磨磨牙,算了,他忍了。
他们夫妻二人一路将青丘生迎进后宅,重又见礼。青丘生叫童子捧了一个玉匣出来,将一对同心玉佩与他们夫妻做见礼。楼淮祀接了交颈鸳鸯的玉佩,乐了,他这个师叔祖居然也挺知情识趣的,还以为是个知乎者也的老迂腐呢。
卫繁很喜欢青丘生,奉上碗杏仁奶酥,道:“师叔祖现在下榻在哪处,我叫人把师叔祖的行李搬过来。”
青丘生道:“不慌,这里可有道观?”道观清静,宜长居。
卫繁哪肯让远道而来的长辈住道观去:“师叔祖,这里的道观都是乱糟糟的,好些骗香火的,半点都不清静。”
楼淮祀也道:“师叔祖,你去住道观,小师叔非得打我。”
青丘生摇摇头:“汗颜……老夫多年对你小师叔不闻不问,有如陌路,长者慈,幼方敬。不见也无妨。”
“名份在那呢。”楼淮祀嘻笑道,“师叔祖,您老那侄子最重家人,您老不理他,他孤伶仃,不是更可怜。”
什么话到了楼淮祀的嘴里都要打点折扣,青丘生道:“怎就孤伶仃?你爹,你,一个两个都不算?”
“关心哪里嫌多,算上我们一家子,才几个人。再看看侄孙儿我,唉哟,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这般一比,师叔可不是个小可怜。”
青丘生叹口气:“当年,我行事也是不妥当。”
这话楼淮祀和卫繁就不好接了,说什么也不对。
“师叔祖几时接到信的?”楼淮祀算着时日,青丘生这脚程未免也太快了。
“什么信?”青丘生也疑惑。
楼淮祀吃了惊:“师叔祖不是接了信来书院当老师的?”
青丘生茫然:“老夫在京中听得栖州种种,遂起好奇心,一日晨起意动,就收拾了包袱来栖州看个究竟。石脂、虫金种种,围湖造田,种种异变,眼见方知真假。”
卫繁想起那本书册:“那师叔祖要卖书给我们?”不是为了教蒙学?
青丘生道:“老夫本想着,栖州种种为实,老夫便寻个村落辟间私塾,教幼子读书识字明理。”
楼淮祀赶紧道:“啊呀,师叔祖,我们正在办正经的书院,正缺先生呢,师叔祖来了,正好坐镇。”
青丘生有了几分兴致:“你这书院,有多少学生,岁不过十者有几人啊?”
“这……”这……楼淮祀不知道啊。半知书院眼下就不是个正经的书院,先生与学生都是半道出家的,正经教书的先生没一个,正儿八经读书的学生也数不出多少来。里头的学生十之八九都是学手艺的,先生教得欢,学生学得勤,年纪也大都十二往上,学个大面就可以出去谋生了。
“这我知道,我那有册子。”卫繁忙叫绿萼等去屋子里拿名册,“这还是我大姐姐的习惯成,大姐姐道:纵是学生有如流水,来而又去,也当有名有姓。她编了册子,不管进书院学几日,都需记下姓名籍贯年岁住处。”
“你大姐姐?”青丘生不解问道。什么叫不管学几日,都要记下名姓?这还能学几日便罢休的?这是书院还是酒肆。
楼淮祀也不贪功,道:“书院本是小师叔与卫家大娘子在打理,书院多为教人手艺以求安身,倒没多少学生志在学有所成科举入仕的。”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青丘生不以为怪,“瓮中无明日之炊,哪里有心思念书识字。”
楼淮祀一听这话就知有戏,道:“师叔祖你来了正好,半知书院明岁欲教贫寒子弟免除束修进学,他们若学得好,我还给他们嘉奖。”想想又加一句,“这还是小师叔的主意。”老头对俞子离怀有内疚之情,正好拿来当弱处。
青丘生搁下茶,道:“等下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