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方才那番话,陆云挽继续低头看起了有关《重刑同一案》的资料。
艾忒温站在他的背后,默默地咬紧了牙。
身为摄政王的亲信,艾忒温非常清楚陆云挽究竟有多么执着、不听劝,凡是他决定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止。
艾忒温本应该和之前一样,无条件服从陆云挽的命令,绝对不做摄政王吩咐以外的任何事才对。
但是陆云挽的反应,却让艾忒温陷入绝望。
他是摄政王最忠实的信徒,绝对绝对不会允许信仰的人在自己的注视下走向灭亡……
房间里忽然安静下来,陆云挽抬眸看向艾忒温:“还有什么事?”
金发少年默默向后退了半步:“没有了,摄政王大人。”他将复杂的情绪强压了下来,安静地退出了房间。
几秒钟后,房门缓缓合上。
本应该回到自己住处的艾忒温停顿一会,竟然转身向着另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他要独自去找楚玄舟。
……
陆云挽对《赫明协定》这件事的态度,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冷漠。
艾忒温刚刚离开房间,陆云挽眼前光屏上的画面,就由方才的法律条令转到了新闻界面。
艾忒温没有夸张:此时星网上所有媒体,都在报道着《赫明协定》相关新闻。
陆云挽随手点开一个,便看到了记者至低等人类聚居星去采访。
这颗陆地行星所在的星系漆黑一片,缺乏光、热的星球上寸草不生,所有人类都只能待在建筑物内。
一个身材干瘦的小女孩出现在了投影中,常年不见阳光,让她的皮肤变得分外苍白。
看到眼前的画面,陆云挽慢慢地弯腰陷入沙发中,他双手合十轻轻地撑在下巴底下。
站在悬浮摄影仪对面的小女孩看上去怯生生的。
“我今年六岁。”
“从我出生起,这颗星球就是现在的样子,”她咬着唇说,“我还没有见过阳光,听妈妈说它照在身上暖暖的。”说到这里,小女孩还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一下。
悬浮摄影仪对面的记者问她:“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小女孩停顿了好半会,终于扣着手小心翼翼地说:“我有点想去其他星球看看,我还没有去过其他星球呢。”
在星际时代,跨星系旅行早已经成为普通至极的日常。
从没有出过自己居住星球的星际公民,甚至可以类比为从没有离开过居住小区的地球人。
原主每天都会处理各地传来的要闻,完全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在星网看消息。
所以陆云挽此时所在的界面,还保持着最原始的设置。
他的视界中除了全息投影以外,还有一个实时显示观众情绪的标志。
能看到,小女孩说了自己的愿望之后,位于角落的标志忽然从「愤怒」转为了「愉悦」。
在这个人鱼主导的帝国与星际,人类永远都是最底层。
为数众多的人鱼情绪可以因《赫明协定》和对陆云挽的反感而变得愤怒,但是不会理解一个小女孩的愿望。
甚至还会嘲笑她居然连一次星球都没有出过。
看到这里,独自坐在房间中的陆云挽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回荡在这一间位于深海的房间里,竟然显得有些悲凉。
陆云挽突然想起——原主报考军校,离开所在星球的原因,也只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想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而已。
可是现在……他却将更多的人类困在了那个狭小的世界。
陆云挽想起了那个提出《重刑同一案》的原主,又想起了那个签订《赫明协定》的原主。
他们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在几年的间隔后做了完全相反的事。
当年那个一心想要改变人类生活世界的少年,如果看到这段采访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
愤怒、遗憾、恨,陆云挽不知道原主会怎么想,但他的心中五味杂陈。
原本轻轻抵在下巴上的双手向上移去,陆云挽捂住了自己的眼眸,接着缓缓向后靠去。
如果是刚穿来时看到这一切的话,陆云挽或许会冷眼旁观,或者说「反派就是反派」。
但是现在他知道,原主并没有《人鱼帝国》里写的那么糟糕……
陆云挽没法用看戏的眼光对待这一切。
他是这个世界陌生的访客,之前一年的时间里,陆云挽的世界拥挤而吵闹。
每天都要面对不同问题的陆云挽,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孤单。
……在他从前生活的世界,星辰总是永恒不变的。
但是这一年来,陆云挽每次仰头向天际看去,都会望见不一样的星海。
每每看到这些壮观又漂亮的景色,陆云挽总是会忍不住怀疑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否真实。
同时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异类」的身份。
但那都是一瞬之间的事,政务忙碌的摄政王,并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直到这个时候,延迟一年的孤独感终于袭了上来,将他淹没在了深海之中。
接着又在原主情绪的催化下化为痛苦将他包裹。
星网上的采访还在继续,就连一向淡于关注舆论的沧芮星相关部门,都在这个时候给陆云挽发来了问询文件。
但他却像没有看到光脑边缘那个提示一样,直接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陆云挽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他快步走出房间,登上悬浮器漫无目的地向远处而去。
——
首都星所在的星系全归皇室所有。
在人均居住面积紧张的星际时代,皇室甚至拥有数颗星球用来玩乐、度假。
身为摄政王的陆云挽,拥有前往任何一颗星球的权限,但是从前被楚漳忌惮的他哪里都没有去过。
悬浮器最终停在一颗小小的蓝绿色行星上,这颗星球被湖泊与沼泽覆盖,像一枚雕刻精致的翡翠摆件悬在星际之中。
陆云挽走出舱门,坐在了一条小溪边。
这条小溪是从不远处的雪上流下来的,溪水透亮、冰蓝,甚至里面还悬着不少的碎冰。
他忍不住取下手套,用手指轻轻地拨弄了几下,透骨的凉意瞬间自指尖传自手臂乃至全身。
“嘶……”陆云挽倒吸一口凉气,迅速将手收了回来。
而在同一时间,不远处的天边忽然出现一点银色的亮光。
一会后,一架银白色的小型星舰落在了陆云挽的背后,刚才见过一面的楚玄舟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陛下?”陆云挽吃了一惊,他站起来问,“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想见您。”少年说。
已经成为帝国掌权者的楚玄舟走了过来,他静静地坐在了陆云挽身边的那块石头上。
陆云挽笑了一下,他随之再次坐了下来,并将刚才的情绪藏在了心底:“殿下来找我,是因为《赫明协定》吗?”他想了一下,还是这个的可能性最大。
闻言,楚玄舟先点头,然后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双暗紫色的眼眸忽然望向陆云挽的眼底,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时候,将那个藏在「摄政王」壳子下的人挖了出来。
“云挽,你不开心。”
楚玄舟从他的眼中看出了痛苦。
陆云挽愣了一下。
穿过来一年多,看过原主所有影像资料与光脑信息的他,已经非常融入「摄政王」这个角色。
至少单单凭借表面上的一举一动,不会有人怀疑他不是从前的摄政王。
按照陆云挽的了解与「计算」,摄政王一向讨厌人擅自揣测自己的情绪,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一定会阴阳怪气回去,或者发火才对。
但……楚玄舟是个很特殊的人。
他是帝国掌权者,更是自己的「爱慕对象」。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自己都不应该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楚玄舟。
毕竟不管再怎么要强的人,都会在爱人的面前暴露出脆弱的一面。
既然看出了自己的心情,那这个时候再藏着掖着,就有点不符合人设了。
……反正都要死遁了,既然有人陪自己聊天,那说几句就说几句吧!
陆云挽低头沉默了一会,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他像是没有听懂楚玄舟说的话一般问:“陛下,我是帝国的摄政王,拥有着除了您以外的最高权力。我怎么会不开心。”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终于不再压抑刚才的情感,眼底的悲戚感几乎要化为实质。
陆云挽随便选的这颗星球是一颗度假星,百分之九十九的地区都未经开发。
此时摄政王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但他的神情和动作,还是那么的优雅。
楚玄舟停顿了一下,忽然对陆云挽说:“云挽我知道你从来都没有放弃人类,无论是《重刑同一案》还是那场实验,你并不是为了自己……”
少年那干净的紫眸中透出的目光无比真挚,甚至说得上热烈。
摄政王高高在上,只有楚玄舟能够进入他的世界,还将他从伪装中剥了出来。
陆云挽恍惚了一下,差点就以为楚玄舟还像认识时那样简单。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楚玄舟究竟又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陆云挽将心中巨大的问号强行压了回去,他笑了一下,选择忽略楚玄舟刚才那句话。
就在这个时候,楚玄舟忽然握住了陆云挽的手:“云挽,我已经是帝国的掌权者了,往后我们什么都可以改变。”
他可以为陆云挽做一切,无论是削弱原本就并不在乎的人鱼权力,还是杀死那些反抗者……
只要陆云挽不离开自己。
楚玄舟甚至愿意一辈子都伪装成陆云挽喜欢的模样。
听到这里,陆云挽愣住了。
……楚玄舟都这么说了,自己怎么回答好啊?
要是自己真是原主的话,说不定可以留在这儿和他一起努努力。
可是陆云挽非常清楚,他只是一个冒牌货。
他没有原主老辣的个性,更不杀伐果断,并且还有一点好骗……
精神力虽然没有注水,但继承自原主的心理障碍还是没能得到解决——自己依旧不能驾驶机甲。
能顺利活到现在,只是因为狐假虎威罢了。
几秒钟后,陆云挽缓缓攥紧了手心。
他转眸再次向楚玄舟笑了一下,然后用略哑的语调轻声说:“陛下,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人不是所有时候都有回头的机会。”
我是必须要死遁了!
——陆云挽说的是自己,更是已经彻底离开的摄政王。
来自心底的声音告诉陆云挽,自从《重刑同一案》推行失败,家人因他而亡的那天起,原主就无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