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行吟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腾腾的牛奶,坐得笔直规矩,乖乖的,好像不是在他家,而是在上课一样。
顾放为好半天才把嘴里的牙膏沫冲干净,又翻箱倒柜勉强找到一包草莓味小饼干,哗啦啦倒出来放在碟子里,然后给鹿行吟送过去。
或许是成长经历影响,顾放为在这些小事上有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仪式感,好比现在——世交的弟弟来了,就要给他泡一杯热牛奶,再给一叠摆得漂漂亮亮的草莓小饼干。
是哄小孩的手段。
顾放为确认了自己没听错后,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笑:“小计算器,你大晚上跑出来,就是让哥哥教你英语?”
鹿行吟握着牛奶杯,认真地点头,眼睛还是跟刚刚一样沉静发亮。
他很认真,顾放为给他的小饼干,他也没有吃。
他坐着,顾放为站着,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让顾放为想起他曾在S市教堂外遇见的一群白鸽。
那时他远远地离开人群,漠然听着教堂里的圣歌,S市的教堂白天寂静,几乎看不到信徒进出,来往的几乎都是中年大妈和大叔——颇有一些魔幻现实的是,大妈们领完圣餐,转头就把劣质的华夫饼拿来喂鸽子,白天再在教堂前的广场空地上跳舞,用音响放震耳欲聋的土味情歌,迷离的彩灯旋转扫射。
那天有人注意他,看见有个漂亮却奇怪的男孩坐在教堂外的长椅上,神情肃杀冷淡,从清晨坐到夜晚,他呼吸着冷冬的空气,如同一个溺水的死者。
等夜晚的光怪陆离过去,游离的鸽子被放了出来,这一批已经吃饱的白鸽不再像白天那样见人就饿虎扑食地哗啦啦飞来,而是安静地在他脚下窜动。有一只鸽子停在他膝头,而他垂下眼,看见鸽子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乌黑纯净,远离城市一切喧嚣。
那一刻,他从这些被训练成讨食机器的小东西眼里找到了些许慰藉,甚至某种与尘世无关的神性。
鬼使神差的,顾放为擦干头发走过来,微微俯身,去看鹿行吟的眼睛。
他刚洗完澡,身上带着薄荷牙膏与沐浴露的味道,薄荷凉,但风又是微热的。他高,深秋穿外套看不出来,只穿一件单衣时却很明显,流畅精致的线条下绷着肌肉,给人一种隐隐的压迫感。
鹿行吟仰起脸,沉静的眸子中倒影他的影子,一样干净发亮。
微润的呼吸轻轻贴在眼前。
……好乖。
意识回笼,顾放为猛然意识到自己走了神,他几乎被鹿行吟的眼神迷惑了,思绪也跟着散乱了起来:“是……学英语?”
他抿抿嘴,“大晚上的,来找我,学英语?”
鹿行吟有点急切地问:“可以吗?”
他有些期待、又有些慎重地看着他,望见顾放为的神情后,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好像有点任性,又放轻声音,用他平常那种总是显得格外严肃的腔调说:“你很忙,如果你没有时间的话,也可以不用,我是……过来问一下你。”
又想了想:“其实我也可以自己学。”
这一刹那,他自己都怔了一下。
如同风拂过一样,这样的念头掠过他的脑海,让他突然明白了驱使他翻出学校来找他的动力。
既然可以自己学,又为什么这么兴冲冲地跑了过来呢?
鹿行吟指尖有点发烫,他垂下眼,忽而又改了口,轻声说:“我……我先回去了,宿舍要查寝……”
反复无常。顾放为心想。
反复无常的小计算器。
顾放为不知道为什么就有点想笑,他耐着性子逗他:“那你自己学,准备怎么学啊?”
鹿行吟认真总结:“我的基础不好,初三开始上英语课,比S市进度晚一年,题目看不懂,所以先背单词,从初中到高二现在的全部背完,然后按板块做阅读理解……”
“嗯,还有听力呢?”顾放为说不上来哪里好玩,就顺着他的话接着问,眼底似笑非笑,“是不是要跟读呀,买原声带自己听呢,我有个sweetheart甜心英语学习系统……”实则是改造过的橡皮擦和好记星英语词典。
那眼底的笑意弥漫进心底,轰然炸开,只听得见心跳。
他在逗他。
鹿行吟松开手里的牛奶杯想站起来,垂下眼说:“我回宿舍。”
顾放为却挡在他面前不让动,修长的、指节分明的手一伸,就将他轻轻按在沙发上,用身体禁锢住,那指尖掠过他乌黑柔软的头发:“怎么这么乖啊你,会不会贪心?”
鹿行吟有些迷茫地看着他。
晶亮的眼眸,里边依然是他的影子。
顾放为勾起唇角,“贪心就是——”
鹿行吟抬起眼,看着他凑近了,指尖不烫了,却开始有些发抖。顾放为身上的沐浴清香和灼热体温倾覆下来,和灯下的阴影一起没顶。
他下意识地要躲,却没有躲开,顾放为扣着他的肩膀,伸手用沙发上的空调被把他包了起来,裹得严严实实,让他动弹不得。
“哥哥有什么不能答应你的。”他听见顾放为说,桃花眼眯起来,淡然又散漫,听不出真假。
顾放为把他拉起来,半抱着他往里推。
桑蚕丝的空调被滑,他就扣着他的肩膀不松开,半哄半抱地推他进卧室:“先睡啊乖。你现在跑回去是想送给宿管抓你离校吗?”
“你要知道多少姑娘想得到你这个位置,小计算器。”他顺势在他身边躺下,无聊又去捏他的脸,“有我当哥哥,不仅可以给你补英语,还能和你同床共枕,同进同退……”
鹿行吟把他的手拿掉了,塞回被子外。
他说:“那,你能回去考试吗?”
少年人清清亮亮的声音响在空旷的静夜里,接着是一阵沉默。
顾放为瞥他:“小计算器,你觉得我需要考试吗?”
鹿行吟不知道是不是困了,他侧躺着面对他,眼睛却是闭着的,像是时刻准备入睡。他的声音小而轻:“不需要,但是想你去,感觉这样会好一些。”
过了一会儿,又轻轻补充:“创业,很难吧。”
“今天,一班的陈老师印了提高班的试卷,我给你拿了一份。”
顾放为这次却没有再笑,他的脸色冷了下来,语气虽然依然是散漫淡然的,但是其下却多出了几分危险的冷厉:“哥哥的事,你乖一点,不用管。”
鹿行吟睁开眼,看了他一下,随后“哦”了一声,在空调被里钻得更深,不说话了。
电扇嗡嗡地开着,显得这阵沉默更加寂静。
鹿行吟安静地躲在空调被里,缩成一颗白净的小团子。
顾放为随手关了风扇——他刚洗了电路元件,开着电扇小风等吹干,噪音消失了,寂静却更加刺耳。
顾放为觉得有些头疼。
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个小家伙?
*
深夜,顾放为做了一个梦。
具体梦的是什么他已经不清楚,只记得呼吸间的血腥味,“咚”的撞击声,仿佛那一声撞在他自己的头皮上,昏暗的巷路里有人说:“都没有马上死,跳下来还爬了一段路,在这里坐了一会儿。”
“是前几天来闹事的竞赛生么?现在学生心理这么脆弱了,不就是考了个第二么,多少人想考第二都考不到?”
呼吸声、人影、小巷的灯影一起在梦里散乱,窒息感逐渐上浮,他无法行动也无法说话,只能看着地上的死人,安静地凝望着他。
是鸽子的眼睛,纯净,带着神性。
“咔哒”一声,他身边的鹿行吟翻了个身,指尖碰倒了床头的一个小摆件。
顾放为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
他呼吸有些颤抖,转脸去看,朦胧间才看到身边还有一只白白净净的小团子。
是鹿行吟。
他的世交小弟弟。
顾放为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了很久,如同发条用尽的机器人。
很久之后,他才放轻手脚下了床,打算去冲个澡。
他下床时鹿行吟醒了,少年人扒着被子,有些困倦,还有些困惑地看着他:“顾放为?”
“没事。”顾放为勉强笑了一下,“你睡你的,哥哥想起有一件事要做。”
冷水的刺激让他全身打着冷战,却也将那些破碎的梦境余韵一起消除了。
顾放为开了客厅的小灯,在客厅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又是愣了很久,随后看见桌边已经冷掉的牛奶,拿起来喝了一口,又吃了一块小饼干。
饼干盘底下多了一份订在一起的、薄薄的试卷侧,顾放为拿起来浏览了一下,见到是一些比较初级的竞赛拓展题,数学和理综的。
他又想了一下,想起来了:这是鹿行吟拿给他的。
这家伙还睡在里边,顾放为后知后觉自己之前的语气像是有点凶。
也不知道鹿行吟生没生气。
他一般都不管弟弟妹妹们是否生气,哪怕带着玩的时候,他也是敷衍式的。弟弟妹妹生气了哭了,和他有什么关系?总之是他们非要跟过来玩。
“真麻烦啊。”他轻轻说。
桌边有笔,他顺势拿了起来,却不写题,只是把那些单面印刷的试卷翻过来,将背面当成草稿纸。
遒劲锋利的笔迹在上面落下。
“英文版小计算器版本改进日志。”
“调整了BUG:背单词。修改为:不需要背单词就,抛弃低效率的提分方式……”
他洋洋洒洒写了很多,最后懒得写了,最后一行写上:“以下略。直接来问我。”
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样的赔罪还不够,又很小心地在旁边画了一个漫画版的计算器和倒霉小人,小人头顶冒着一个气泡:“归零,归零归零,不开心归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