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据说本来就牙痛,拔了智齿后感染发炎,又撞上感冒,迟迟不好,差点弄成肺炎。还是校里老师们看情况实在不对,这才紧急把他送往镇上医院。镇医院住院条件不好,于是接着送回市里省会三甲,S市最繁华的地带,要跨越两个大区,公交车开过去得一个半小时。
他们和鹰才学生的争论没有持续多久。公交车开往市中心中途,陆陆续续上来了人,渐渐挤着看不见了。
鹿行吟靠窗,中途和易清扬一并起身给一对老人让了坐,等到人挤人的时候,青墨七中的几个孩子都站起来给人让了坐。
易清扬注意找着空位,时刻准备让沈珂和鹿行吟去:“沈珂是女生,鹿行吟你身体不好,离市区还远呢,还是要找个地方坐一坐。”
“我没事。”鹿行吟笑,“我以前在家乡的时候……你们坐过敞篷货车吗?我们那儿去药材市场只有单程车,不过市场物流批发药材的车辆司机人都很好,回镇上可以免费载人,要开四个小时,中途要一直站着。”
不是没地方坐,只是那样的车除了运送药材,还会运送活禽和菜市场废渣,车厢底部混着油腻发黑的污垢,有时候还能在里边看见鸡屎。有人不在乎,席地而坐,他爱干净,也知道鹿奶奶帮他刷一双鞋、洗一件衣服,要花多长时间。
“卧槽,还有这样的?”黄飞键和沈珂都出生在城市,闻所未闻这种画面,易清扬却眼前一亮:“这个我知道,我小时候坐过,不过不是这么大的,是小三轮,就在田边开过去,一路沙灰姑娘吹风,很舒服的。”
一群人叽叽喳喳,黄飞键中途抢了个位置,和易清扬挤着坐了。他们起哄着要鹿行吟也过来:“来来来,坐我们腿上!专属座位!”
鹿行吟钻进人群的角落里,只是笑,不肯去。
沈珂也偏头笑,跟他们说:“他好害羞啊。”
市医院人来人往,陈冲住一个普通病房的最里边。
床帘阻隔好几个分区,最外边那床的家属一看见他们穿着青墨校服过来,喊道:“陈老师,又有你的学生来看你了,真是桃李满天下哈。”
里边陈冲闻言看过来,床帘一拉,眼神很惊喜:“哟呵,你们这还跑出来看我了?学校里批准了吗?”
“过来过来。”陈冲一看,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学生都在,开心得笑成了一朵橘花,连连拍床,“过来过来,沈珂和鹿行吟都过来,这里有水果你们吃。这里介绍一下,我在青墨的几个学生,易清扬你们也认识一下,这是我以前学校的学生,这次正好顺路来看我的。是个学霸哦!”
说了半天也没说正题,他还是用他那种常常显得夸张的语气,冲他们卖力夸赞:“你们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咨询他!”
鹿行吟这才发现陈冲床边还站着一个高瘦的男生,他穿着普通的冬天外套,看不出是哪个学校的。
那男生显然早就习惯了他的做派,坦然笑道:“你们好,别听陈老师瞎扯,我是繁星中学高三学生,名字叫沈青云,青云直上那个青云。”
“卧槽繁星!”黄飞键等人直接蒙了,“繁星的来我们市?”
鹿行吟也注意看过去。
他们都知道陈冲以前在繁星中学任教,并且是竞赛教练之一,不过听说和真实体验,那就是两回事了。
“嗯,这几天竞赛成绩出结果,我想过来见陈老师,刚好陈老师在这里,说是生病了,我赶过来看看他。”沈青云往旁边坐了坐,给他们让出位置来,笑着说,“我不急,你们来看陈老师,先聊着。”
“聊什么聊,我好得差不多了,正好趁机会出院,带你们吃火锅!”陈冲双眼发亮。
一群学生赶紧摁住他:“老师您别乱来啊啊啊——”
……
好不容易,陈冲才老实起来,但又打电话点了外卖,给每个在场的学生都要了一份清汤牛肉锅和蘸碟,一群人就围着病床吃。
“这么说,鹰才不是挺欺负人的?”陈冲听完沈珂、黄飞键几人讲完这些天在学校发生的事,笑了起来,“不服气吗?不服气就上去干他们!这不是还有几天就月考了吗?”
老中二病的话并没有像以前一样产生一呼百应的激励效果,此时此刻,病房里一片寂静。
提起这个话题,哪怕是一班的孩子们,依然有些垂头丧气。
他们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被放弃的一批。而且极有可能,这种现状已经无法改变。
其他人都愁眉苦脸地,只有易清扬还说了一句话:“考不过他们的,他们学的进度比我们快得多。李老师出的圆锥曲线大题,他们二十分钟写完,我们还得四十多分钟。”
“那是训练量没跟上,和青墨的教学进度安排有关系。”陈冲看见他们这幅模样,心里门儿清。
他叹了一口气,随口问沈青云,“你接着说,也让这些孩子们听听。”
“刚刚说到……这期省奖公布。”沈青云低声说,“今年一等奖八十五人,我排名第四,按照省队选人前二十左右的话没问题。但是今年有一个情况,本该是省一省二颁奖现场,就会直接有大学招办处来签约保送。”
“怎么了?今年没有保送了吗?”陈冲问道。
其他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只有鹿行吟也跟着一起竖起耳朵。
“倒没有这么夸张,去年我签约时,排行前二十的那几所大学几乎全来了,省三都能签一个不错的大学。”沈青云伸手将一张签约书递给他,“但今年只来了少数几所大学,排行你最前的那几所都没有来。按照以往规则,省一等奖至少可以签约清北,不过今年我也没遇到。我想问问老师您,这是什么情况。”
“招办处老师直接没来吗?”陈冲显然来了兴趣,“这情况少见。年年都喊取消保送,年年都没取消,怎么最顶尖的几所大学没来了?我这边也没收到什么消息,目前你是怎么打算的呢?你这个排名,进入省集训队,接着参加国家决赛,不是什么难事吧?”
“我不想继续比赛了,陈老师。”沈青云说,“我复读已经耽误了一年,现在签约多出一年时间,正好抵消我浪费的,还有一年我打算提前进行大学阶段的学习提升,就不继续参加决赛了。”
“那也行,前途为重,你想好了就好。”陈冲说。
沈青云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哽咽:“就是对不起老师您。”
他突然情绪涌上来,病房里一片寂静。
其他的学生都诧异地看着他。
“嗨,这又哪里对不起我了。”陈冲挥挥手,“我人已经在青墨了,你一个繁星的小屁孩,跟我有什么相关?”
“就是因为……”
“好了,这些没用的话都不用再提了。”陈冲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看向床尾。
鹿行吟正在床尾削苹果。
这个孩子很乖巧,长得好看,更是打心眼儿里尊重、敬爱老师——几堂课接触下来可见一斑,鹿行吟的作业永远又快又好,听课时也极其认真。
削个苹果都讨人喜欢。
鹿行吟手很巧,苹果皮一圈一圈地刮下来,没有断裂,细瘦苍白的指尖被流下来的果汁沾上了,带着苹果一起拿着用烧过的开水冲洗,擦干净后再递过来。
陈冲换了个话题:“鹿行吟啊,你对这次月考,有什么想法没有?”
鹿行吟怔了怔,手里的水果刀也跟着停了下来:“没有什么想法。”
“没想法,做了准备没有?能考过鹰才的那批人吗?”陈冲问。
鹿行吟偏头,安静下来,认真想了想。
和其他人给出的答案不同,他说:“不知道,但是会好好考。做了一些往年的质量检测试卷,还在找针对性的方法。”
沈珂插话说:“我也在找。”
“不错,这就是竞赛思维。哪怕是普通考试,也一样——考试本身就是竞赛行为,只要它是比赛,那么就一定能通过训练和套路,在适应规则本身的前提下进行研究。”陈冲说,“质量检测的题型实际上非常有特点,本着公平原则,我不告诉你们。你们自己去找,但是你们这些孩子要清楚一点。”
“全年级老师调动,大家都惶恐不安,鹰才的学生来了,更多的人是静不下心来学习的,别说普通班,就是阳光班学生,肯定都无法适应。”
他环视周围所有人,“但青墨原本学制的最终去留,很可能就在你们这几个孩子身上。这次月考,月底的全市统考,也只有你们可以努力一把,给青墨挣回面子了。”
所有人都挺直脊背,认真听着。
陈冲说:“说这话也不是要给你们什么压力,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们旁边这个师兄——虽然你们不在同一个学校,但都是我的学生,那就是你们的师兄。他可是高三时被取消竞赛成绩,到手的清华北大签约飞了,重读一年重新来过的。”
沈青云在旁边低头听着,笑。
“你们看看他,再看看自己,人随时都有大起大落的可能,调整心态随时努力,这才是最重要的。”陈冲说。
青墨的这几个学生都认真听着,认真思索着。
鹿行吟的苹果削好了,站起来递给陈冲。
陈冲接过苹果,感叹道:“我这生个病,享受的是帝王待遇啊——沈青云!”
沈青云迅速调整了情绪:“徒儿在。”
陈冲冲鹿行吟扬了扬下巴:“这是你直系竞赛小师弟,至少省队的苗子,好好给我带。为师是生病了没力气,小师弟你就帮我好好看着,可别让他荒废了。正好这次你请假出来,跟着去帮帮你的师弟师妹们,看看他们如何应付月考。”
沈青云说:“好!”
鹿行吟愣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陈冲。
陈冲卡擦卡擦啃苹果:“怎么,进了提高班,还没打算学竞赛啊?不想去?还是你觉得这次月考有信心了,不用学长教啊?”
“我……不是,没有。”鹿行吟有些无措,“是还没……决定好。”
“那老师帮你决定了。”陈冲轻飘飘地说,“你们几个,要是对竞赛感兴趣,可以加他联系方式,有什么他都得跟你们说,没说清楚的,可以来找我告状,我收拾他。现在你们先回去,把这次月考好好考过,这才是比看望老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更加重要的事情。”
*
“原来如此,你们学校是这个情况。”
回程路上,沈青云终于把青墨七中改制的前后逻辑梳理清楚了,他冷笑道:“鹰才那点竞赛水平也敢拿出来吹?师弟师妹你们放心,先看月考,他强任他强,考试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青墨七中高二班年级最强的几个人,加上我,在试卷类型确定的前提下,还没信心考赢他们几个装逼的吗?”
某种意义上,沈青云确实和陈冲是一脉的——老中二病带出的小中二病,极其容易燃起热血。
“易清扬,年级第一。”
“黄飞键,年级第七。”
“沈珂,年级第十二,平常是年级前五,上次月考数学翻车。”
“还有一个鹿行吟……小师弟,你怎么回事?”沈青云问鹿行吟。
鹿行吟有点不好意思:“我和他们不是一个班,我是27班的,只有年级一百多名。”
……
“你跟着我们回青墨,你有地方住吗?”
几个孩子在这类热血了一番之后,易清扬突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问沈青云。
陈冲给沈青云开了个进校证明,让沈青云以“励志师兄”的身份跟他们一起进校。青墨常有考上好大学的师兄师姐回来发表鸡汤宣言,门禁不会卡得很严格。
沈青云摆摆手:“陈老师叫我住他家,不过师娘和陈老师的女儿都在,我不好打扰,去附近酒店开个房间就是了。”
“要不来我们宿舍挤一挤?我们宿舍人都还挺好的。”易清扬说。
沈青云说:“这也太麻烦了,要是你们被抓了,到时候怎么解释?”
“有陈老师嘛。”
“陈老师在住院啊你清醒有一点,老陈什么时候靠谱过?”
鹿行吟听着他们商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轻轻说:“……我住单人宿舍,宿管不查。”
“要不你住我宿舍吧,有空床位。”鹿行吟看向沈青云,犹豫了一下,“你不想也可以算了,看你的。”
“一个人住?宿管不查?”
一行人彼此对视之后,纷纷开始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沈青云立刻答应下来:“这敢情好啊小师弟,正好我省钱了,不过不打扰你吧?”
“没什么。”鹿行吟轻轻说,
夜已经深了,从公交车下来,冷风刀子似的往脖子里钻,一群人冻得跳来跳去的像一群小鸭子。
黄飞键:“操!冻死老子了。”
易清扬一面关心沈珂:“这么冷你要不要我外套借给你。”一边死死拽着自己的外套不放,冻得脸色青白。
沈珂说:“嘘——小声点,快十二点了,熄灯好久了。”
他们压低声音,一路抖着、跳着,往校门口奔。
大门已经关了,门卫室外面亮着暖黄的灯光,有一个身形挺拔高瘦的人抱臂等在那里。
桃花眼,漆黑的长睫毛,眼皮垂下来,仿佛睫毛上能凝霜。
门卫听到动静,走出来看,又看了他一眼:“同学,你还等人呢?这等了一整晚了吧?”
“等我弟弟。”少年的声音里什么情绪都听不出来。
鹿行吟望过来,视线正好和顾放为对上。
他怔了怔。
顾放为终于动了动,或许是冻了太久,声音有点沙哑:“先不说其他的,回去睡觉。你身体差还这么晚回来冻着,回头我也不好和爷爷交代。”
“哥哥。”鹿行吟轻轻开口,暖洋洋的白汽蒸腾,“我要回寝室,这边有个学长。”
“你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