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恰逢日落,最后一丝阳光也消失了。整个房间飞快昏暗下去,如同没入海底,
鲜血铺满了盘子,诱人的肉排盖上鲜血,泛出生肉的色泽。
恐怖的诅咒气息四溢开来,佩因特僵硬地倒在桌上,新绿色的眼眸渐渐失去光彩。恩彼利克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他的身边,艾芙拉尖叫一声,当场晕在椅子上。
下个瞬间,一切骤然消散。
鲜血消失了,昏迷的艾芙拉好端端地坐在原位,喝着勺子里的汤。窗外还能看到夕阳的温暖橙红,一缕霞光滑过佩因特的餐刀。
佩因特的餐刀还好好拿在手里,他刚要举起它,手腕就被探身向前的恩彼利克抓住。猩红的宝石碎屑在佩因特面前炸开,火星般的碎片代替鲜血喷洒,零零星星落上了肉排。
事发突然,恩彼利克膝盖跪上桌面,碗盘被挤得乱做一堆。
强悍的净化魔法环绕着佩因特,那魔法足以根除来自魔王的污染。佩因特擡起头,茫然地看向恩彼利克:“您突然怎么了?”
这一刻,夕阳再次沉入地平线下,恩彼利克的半张脸挂上了阴影。
“……您身上有诅咒的味道。”恩彼利克收回手,回到自己的位置,“失礼了。”
“诅咒?怎么可能。”佩因特脸上遮不住的惊愕。
戈弗雷・佩因特作为生命神殿前教皇,塔赫首屈一指的大魔法师,不太可能被诅咒暗害而不知。他有充分的理由提出疑问,恩彼利克也明白这一点。
“那是与魔王相关的诅咒。”
恩彼利克低声解释道,“您知道,我家准备了许多顶级防护道具。给您下诅咒的人能力了得,几乎没留下痕迹。要不是我家的道具提前预警,我也反应不过来。”
佩因特的表情仍带着疑虑。最终他只是叹了口气,开始帮忙收拾一片狼藉的桌子。
“总之谢谢您了。情况不太对,我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佩因特把被碰翻的点心盘收好,一小块压碎的曲奇落入他的口袋。口袋内部,白毛团轻盈地接住那块曲奇,将它一掰两半,用其中一半戳了戳黑毛团。
恩彼利克:“别这样,我们俩欠你人情。情况这么危险,你还是留在这更合适点……这么强的诅咒肯定是短效的,肯定是你最近接触的人下的手。”
“希望我死的人可就太多了。”
佩因特收拾好被碰翻的菜,又掰了两块洋葱面包吃,“漂流佣兵团树敌无数,生命神殿巴不得我早点消失。我和乐土的一些成员处得不太好,刚刚又被将军赶出来。”
说到这里,他自己苦笑了几声。
“不过能让我毫无察觉,对面肯定用了系统方面的手段。”
恩彼利克面皮跳了跳,最终定格成一个关切的表情:“是啊。”
喀嚓。
佩因特的口袋里,诺尔咬了口曲奇碎,他尝到了一丝红茶的香气。
柔软的黑绒毛里,两只青色的圆眼闪烁不止。透过口袋的布料,他直勾勾地盯着恩彼利克。
【//忒斯特判断,艾芙拉的反应是真实的恐惧,她不知道丈夫的真相。】
【//恩彼利克第一时间发动回溯,艾芙拉身上出现了十分细微的魔法波动。】
情报只有短短的两句话。
万幸的是,一切都与他们的推测相当——
不久前,忒斯特直白地提出了他的建议。
【让佩因特死一下就行。】疯修士毫不在意地说,【以盗星索的小心程度,他绝对忍受不了佩因特这块“神圣垫脚石”死在他的计划外。】
【佩因特突然自杀,我可以盯好艾芙拉的反应。她是真恐惧还是假恐惧,究竟知不知情,这些能通过下意识的反应来判断。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获得更多情报。】
说到这里,白毛团轻轻一跳,压在了软绵绵的黑毛团顶上,把诺尔还没组织好的话语压散了。
【其实直接刺杀那个女人,效果更好一些。但我想,诺尔大人肯定不会喜欢这个主意。】
难道他会喜欢“佩因特自杀”吗?
诺尔忍不住腹诽。这会儿被白毛团牢牢压在口袋最底下,有种脸埋进猫肚皮的窒息感。
……但是,他并不想直接开口反驳这些。现在他们面对的不是“先吃肉还是先喝汤”的生活矛盾,而是关系到无数人命运的神战。
战场之上,凭道德反对毫无用处。要合理地否决提议,他就必须拿出更合适的方案。
【没问题。】佩因特抢先回应,【说句不太好意思的话,刚才我在想差不多的手段。】
诺尔:【……自杀会不会太突兀了?】
【可以伪装成诅咒操纵。】
佩因特情绪平稳地摩挲餐刀,【就算盗星索起了疑心,他也必须救我——祂很看重我的预言,要是放任我死在这里,您肯定能猜到后续发展。】
黑团子静止在口袋底下,诺尔飞速思考。
生命神殿正在到处寻找佩因特。就佩因特和黄金剑的明面交情,他们查到这里,只是早早晚晚的事情。
不管调查骑士们有没有确切证据,这件事都会被骑士尤金知晓。佩因特对尤金的影响颇大,拥有斩神预言的尤金一定会盯上恩彼利克,并对他抱有敌意。
盗星索肯定不会喜欢这样的局面。
而且盗星索无法确定是“乐土与佩因特合谋”,还是“乐土想藉机除掉利益不一致的佩因特”。如果是后者,佩因特的死还会附带一些防回溯措施——死亡后向外部发出魔法信号,诸如此类。
总的来说,盗星索承担不起“佩因特死于乐土安排”的风险,那家伙百分百会发动回溯。
……但这一切不过是他的猜测,世上没有百分百精准的战术。
一个人的性命何其沉重,不是他能够轻巧摆弄的棋子。
【我同意这个计划。】半晌,诺尔如此表示,【但我要加上一条。】
他能感受得到,身上热烘烘的白毛团骤然紧绷。
【如果出现意料外的情况,盗星索没有出手救你。忒斯特就把我扔到佩因特嘴里——吃掉我这块血肉,肯定能保住性命。到时候您在想别的理由圆过来。】
【真要那样,我可以自己跳到他嘴里去。】忒斯特闷闷不乐。
【只有我的权能包含“生命”,你只会把他活活噎死。】诺尔公事公办地表示,【没关系,就算这个化身被吃掉,我也只会在迷失塔的本体醒来。】
他伸出细线似的小手,揉了揉趴在身上的白毛团。眼下两位纷纷泄气,变成绵软的黑白松饼。
正如他没有立刻反对忒斯特的提议,忒斯特这次也保持了沉默。许久,他颇为不爽地从诺尔身上爬下,重新鼓起。
【我承认,这是当下最合理的判断。】忒斯特嘀嘀咕咕地说。
佩因特的思绪里带着笑意:【谢谢您,诺尔大人。这可真让人安心。】
他拿起了餐刀,刀面反射出如血的夕阳。
……
时间回到现在。
诺尔结束回忆,使劲儿打量艾芙拉。自杀把戏只能在盗星索面前用一次,他们得到情报非常有限。
但是足够了。
盗星索使用“回溯”的时候,艾芙拉身上出现了非常微弱的魔法波动。艾芙拉・阿尔瓦的存在,无疑和盗星索的回溯权能有关。
可她身上真的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身为盗星索的化身,恩彼利克可以通过意识回归“读档”,也可以肉身穿越时间移动。他的权能足够强悍了,为什么还需要一个艾芙拉?
不,换个角度思考。
既然艾芙拉不是盗星索的挚爱,也不是秘密武器,只能是保命底牌。
思考,思考。
换个角度想,如果这是一个待完善的最终BOSS,要如何根据逻辑完善?
凡人承受不住盗星索的附身。盗星索附身的瞬间,他们就会死去,只剩一具空壳。而盗星索意志离开,他们就会变成真正的尸体。
所以在跨度大的时间回溯中,盗星索只可能“亲自肉身穿越”,而不是“意识覆盖他人”。命运洪流不可违抗,每个人都是命运河流里的一滴水,一个人的提前死亡总会泛起涟漪。
等等,诺尔使劲仰起身体,看向佩因特。
【等回到过去,你们能够影响的,只有那些本就不重要的人——那些对于世界来说,是死是活都不重要的微尘。】
在他和忒斯特时间回溯的时候,这个人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他们回到过去,可以影响那些无足轻重的人。
那么如果一个人……一个人非常、非常不重要。她的存在对命运毫无影响,她的人生没有任何人了解,她的死亡不会被任何人察觉。
一个不管死在何时何处、都不会影响时代的存在。
黑毛团突然炸起了毛,体积看起来足足大了一倍。白毛团好奇地拱了过去:【亲爱的?】
【忒斯特。】
诺尔全身裹着那份战栗,【如果我们成功杀死了恩彼利克这个分身,击落了盗星索的本体。无论怎么看,我们都彻彻底底赢了,对不对?】
【理论上是这样。】忒斯特绕着诺尔转了一圈,【只要祂来不及制造新化身。】
【是啊,谁都会这么想。】
诺尔再次透过口袋布料,看向艾芙拉的方向。这位温和的夫人正在啜饮葡萄汁。
【在地星,巫妖其实不是沃尔德洛克那样的设定。】诺尔突然改变话题,【巫妖们拥有命匣,并且把它藏得很好。除非把命匣找出来摧毁,巫妖不会真的死去。】
【假设——我是说假设——盗星索在某处藏了足以制造化身的血肉。然后在战败之时,意识降临到多年以前的某人体内。】
【就算没有本体,这个人只要成功接触到血肉,仍可以变成新的化身。所有人都坚信盗星索已死,它只需要潜伏在时间的洪流之中,想办法卷土重来。】
【但这不现实。】忒斯特表示,【一个人提前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死亡,不可能没有影响。时间法则——】
他突然停住了,没再继续。
两人扒在口袋边沿,沉默注视着沉浸在幸福里的艾芙拉。
作为一同回到过去的同伴,忒斯特很快猜到了相似的可能——
恩彼利克・阿尔瓦当年会迎娶一位无名奴隶,并不是出于方便、好控制或恶趣味。
祂选择她,只因为她是这世上最没有“价值”的人。她可以作为祂的容器,死在任意时间点。
【真是个令人反感的故事。】
诺尔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