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淮祀瞪着祠堂里列祖列宗的牌位,怒火冲天,不可置信地跳着脚:“爹,您老手掌金吾卫,居大将军位,说出的话跟放……怎能出言反悔?”
楼长危负手而立,让仆役封死门窗,然后道:“我怎出言反悔?我是骂你了,还是打你了?”
楼淮祀瞠目,气得直哼哼又无言以对,一屁股坐在供桌前的蒲团上,铁青着脸:“阿爹取巧,有失君子之道?”
楼长危吃惊:“我怎不知你爹是个君子?”
“既如此阿爹更应反省,言传身教,阿爹自己立身不正,还怪儿子偏歪?”楼淮祀振振有辞,“不是儿子口出愤懑,您这个当爹的作派就不对,一味专制蛮横,怎不学学卫侯之长处,素来与子亲近,偶尔还委屈求全呢。”
“你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还叫我委屈求全?岂有此理。”饶是多年父子,楼长危还是常常震撼于儿子的厚脸皮,“你想得倒美,天下事,你只占好处,不肯受半点坏处。”
“那那那……我娘呢?”楼淮祀不死心追问。
楼长危闲闲道:“进宫了。”
楼淮祀气结,往地上一躺,恨声道:“你分明是算计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心酸问道,“天寒地冻的,关我在祠堂,被褥饭食总要备上一二吧?”
楼长危被气得笑了:“让你反省,你倒图起好吃好睡?”他召过一个捧着高盘的小厮,取过一个冻得硬梆梆能砸死人的冷面饼,扔给儿子顺道递了一壶凉水给他,“这三日在祠堂里老实呆着的,冷得捱不住大可跑步打拳取暖。”
楼淮祀接过饼往供桌上敲了敲,“呯呯”有声。
楼长危勾唇一笑:“边塞急行军,有白面细饼裹腹已是奢侈之事,你还有何不满?”
“我要告诉我娘。”楼淮祀敲着饼怒道。
楼长危冷笑:“你离家月余,连口信都不曾给你娘捎来一个,无半分人子之孝,还好意思提你娘,我都替你脸红。”说罢,又拎起楼淮祀将他从头到脚细细搜了一遍,将他身上藏着的长针、短刀、迷药、酥糖等乱七八糟全翻找出来扔给小厮,还从他鞋底夹层抽出一片薄刀片。“卫侯家小院,另有一人屏息藏在屋中,是什么人?”
楼淮祀正心疼得直抽抽,乍听楼长危这一问,俞子离三字差点脱口而出,好悬话到舌尖咽了回去,道:“是名跳舞的胡姬,腰扭得可好看了,爹,你不会起异心了吧?你不是跟我娘海誓山盟,此生再无二色,这才多久,就想纳妾收小?”
楼长危笑,放开儿子的臭脚,嫌脏,取过小厮手中巾帕来回擦了好几遍,看得楼淮祀几欲吐血。
“我看你生平就好讨打,只关你在祠堂中尤嫌不足。”他扔掉巾帕,忽又道,“听屋中之人呼吸间好似不是女子,你可有事瞒着我?”
楼淮祀眉心一跳,抠着冷面饼,道:“这也听得出来?确实不是女子,卫侯不知从哪个胡肆买得一个异族少年郎,擅跳胡旋舞,长日只做女子妆扮,也画眉描唇戴花,极为鲜妍妩媚,女子都逊色三分。”
楼长危厌恶不已:“胡闹。你不修身,染上这些臭毛病,这个年你瘸着腿在床榻上过罢。”
楼淮祀直喊冤:“ 六月飞雪啊,我几时有这毛病?”
“没有最好。”楼长危没有半分的好脸色,踏出祠堂反锁了门,“老实在里面自省,若起歪念头,把你关到春年。”
楼淮祀仰天一声长叹,翻身坐起来,对着一众祖宗的牌位,垂头丧气喊道:“诸位老祖宗,我又来看你们了,这常常相见,你们也不知保佑保佑我,好歹也托个梦给我爹,让他收收脾气。”拿起他曾祖父的牌位,“哟,曾祖父,您老这怎么磕了一小块,我爹也太不尽心。您老要不要晚间从地下上来问问他?”
祠堂阴森寒冷,楼淮祀呆了一会就被冻得手脚发麻,从供案底下摸出一个提篮,翻出香烛纸钱,在火盆里点了一小堆火取暖,边烤着手边抱怨:“早知就把师叔给卖了换人情……唉,悔之晚矣,不过算了,天大的人情哪能用来换蝇头小利。”
他念叨了一通,将几个蒲团接在一处,卧倒在上面支着脑袋,又是一声长叹,取出那块饼,嗵嗵敲着供案:“爹不疼,娘不爱,手足冷眼来相待;冷又饥,饥复寒,凶器硬饼狗也难;搬救兵,要靠山,援手远在天之外…… ”也不知他家小丫头在干嘛,他还是老实些,他爹言出必行,一个不高兴真把他关到年节后,那可是大大不妙。
楼淮礼拎着食盒过来时,楼淮祀快把祠堂里的纸钱给烧完了,火盆里火苗蹿起丈高,那块冷饼被他煨烤得微焦,香味扑鼻。
“看来我是多此一举,还怕你会挨饿。”
楼淮祀一个白眼戳上天,从屁/股底下摸出一个蒲团丢给兄长,捞过食盒取出饭菜,委屈道:“阿兄,你都来送饭了,也不知道送壶酒来。”
楼淮礼道斥道:“有得吃还不知足,倒来挑三拣四。”他说归说,还是从怀里摸出一只小酒壶递给他。
“我娘真进宫了?”楼淮祀把食盒里装的胭脂鹅脯、浓烩鹿脊、炙明虾等一一取出来,伸出手拈了尾虾唉声叹气。
楼淮礼拍掉他的手,移过那碟虾帮他剥皮:“公主确实进宫了,估计会住上几日,你别在阿爹面前逞口舌之能。”
“明明是老楼不讲理,我一回来就把我关祠堂里,我看他分明是想冻死我……”
楼淮礼将一只虾塞进他嘴里,堵住他的话,皱眉道:“你再说,三天都关你少了。”他脱下身上穿的狐裘扔给楼淮祀,“我特地穿过来的,晚上你盖在身上。这还是上皇赏赐的,说是雪狐皮毛所制,风水不侵,应可御寒。”
楼淮祀把狐裘披在自己身上,笑道:“还是阿兄待我好。”
“我怎听你刚才还在念叨什么‘手足冷眼来相待’?”楼淮礼从角落里拎了一篮银炭出来,顺手帮忙拢好火盆,“供案底下藏的纸烛找了出来,这么一篮炭你怎看不见?”
楼淮祀咽下嘴里的肉,不解道:“祠堂我是常客,我怎不知有炭在那边?”
楼淮礼神色如常:“自是我事先藏着的。”
“你早知道阿爹要关我?那你在侯府给我使眼色,我还当老楼因着大年要放我一马呢。”楼淮祀生气道。
“这算什么?恩将仇报?”楼淮礼寒着脸。他眉眼五官极似楼长危,只更秀雅些,不比楼长危的冷肃,一生气,薄唇微抿,倒有了刀锋似得冰凉。
楼淮祀叹道:“不过顺嘴一说,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你是不是我兄长,还不许说笑的?”
楼淮礼起身:“吃你的,吃完把食盒藏好,明早我再来拿。”
“诶诶诶!”楼淮祀蹦起来,“你不陪我啊?你我手足至亲,你说走就走,于心何忍?”
楼淮礼无奈:“你又不是三岁幼子,还要我陪你?”
楼淮祀扬起一个笑,将蒲团捡起来,放回身边,拉着楼淮礼坐下,还大方地翻出酒杯给他倒了一杯酒:“我敬阿兄一杯。”
楼淮礼隔开他的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若是有求于我,不必这般作态。”
“阿兄,儿时你还尚有几分有趣,如今十足十另一个老楼。”楼淮祀摇摇头大叹可惜,眸光一转,犹豫片刻,笑着拿胳膊捅了捅楼淮礼,“阿兄,你已是婚娶之年,想娶什么样的妻子?”
楼淮礼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无需多加操心,听阿爹和娘亲的便是。”
“阿兄,你我的婚姻,爹娘几时能做主了,我看九成九还是得听外祖父的。”楼淮祀替兄长忧心,低声道,“外祖父的眼光极差无比,他看中的几人,皆是一言难尽。他自己后宫里那个赐死了的魏妃,一门心思给人下药;过世大舅舅的太子妃闻氏,目光短浅,一门心思唆使儿子造反;还有娘亲的头嫁,花花架子庆国公世子,一门心思养外室。”
楼淮礼不为所动:“人无完人,自有不足,纵不能心意相通,亦可相敬如宾。”
“那又有何趣?合床而眠客客气气、相顾无言的,寿数都要短半截。”楼淮祀道,“再说,万一我嫂嫂是个一心门思挑拨你我手足之情的,阿兄难道就要和我生分,兄弟反目吗?”
楼淮礼拿火著拨火的手顿了顿,火光在他鼻唇间跳跃,笑一下,似真似假道:“许你我兄弟之情本就不真,阿祀,你又怎知我这个兄长不曾包藏祸心?”
楼淮祀一把搭在楼淮礼肩上:“有一说一,你我血脉相连,你要是有祸心,念在手足至亲,我也就忍了,要是你听了旁人的挑唆不与我亲近,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这有何不同?”楼淮礼问道。
“前者乃是你本性,是为己,情有可原,后者你信他人,不信我,是为辜负,自不可原谅。”楼淮祀理直气壮道。
楼淮礼轻笑:“那你又怎知,不是你耳根软,听信了妻子的话与我生分?”
“那不会,小丫头可好了,我看她除了吃和玩,闲杂等事一概没放心上。”楼淮祀得意笑道。
吃和玩难道不是闲杂事?楼淮礼忙止住深思,皱眉:“你在外头与什么女子有了瓜葛?阿爹可知道?”
楼淮祀急道:“我可是发乎情止乎礼,我想求舅舅和外祖父下旨赐婚的。”他谄媚一笑,“阿兄,你是舅舅执刀亲卫,帮我先透个底给舅舅。”
“你说的小丫头是?”
“卫侯爷的嫡长女。”楼淮祀喜滋滋道,“她生得又软乎又可爱,她比全天下女子都要好看。”
楼淮礼道:“未曾闻卫家女有这等美名。”倒是谢家女才貌双全的名声广为流传。
楼淮祀道:“我心中她无人可比。”
楼淮礼看他神色陶醉,不知在想些什么美事,道:“圣上未必不知。再有,你的婚事虽是圣上、上皇做主,也当先告知阿爹阿娘。”
“那兄长……”
楼淮礼身法一动,脚尖轻抬,就把想要跳起来的楼淮祀摁回了蒲团上,笑道:“你自去求爹娘。”又问,“阿祀,侯府小院屋中藏了什么人?”
楼淮祀咬着一块石鏊饼,道:“……你问阿爹,阿爹知道。”
楼淮礼问过就罢,并不深究,一笑而退,离去时重又锁上祠堂大门。
楼淮祀耳听他脚步声渐远,才抚了抚胸口,心道:师叔,这人情,你得欠我两桩。如我这般守口如瓶者,世间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