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淮祀三天禁闭,惨惨白的脸,皱耷耷的眉,摇摇欲坠立在楼长危书房里,活似饱受摧残。
楼长危对儿子的惨状视若无睹,反喝道:“站好,歪歪扭扭成何体统。”
楼淮祀可怜兮兮道:“我这三日三夜滴水未进,又冷又饿,晚间躺在冷冰冰的地砖上,寒气挟着老祖宗们的阴气,一丝一丝往骨头缝里钻,你儿子如今是阳损气不足,堪堪立着已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阿爹,也不知关心一二。”
“那我找个巫医给你看看?听闻公鸡血驱邪补阳气,现杀接了热血,给你灌上几碗?”
楼淮祀立马板正腰身上,笑道:“说笑说笑,阿爹不必当真,哈哈哈。”
楼长危狠狠瞪了他一眼。
楼淮祀盘算盘算,自己已经挨了罚,明后天定要进宫一趟,这当口,他爹无论如何不会再揍他,猴过去挤眉弄眼道:“阿爹阿爹,我给你找个儿媳如何?给咱家开枝散叶,再给你生十个八个孙儿孙女,届时你大可随心赏罚。”
“又在胡言乱语。”楼长危抬手就要给儿了一记。想想真是令人恼火,他膝下只二子,偏偏这两个儿子的婚事,他当爹的完全做不得主。他老丈人和舅兄一个比一个不讲道理。
楼淮祀正色道:“爹,真没胡说。阿爹,我想娶卫家女。”
楼长危略一皱眉:“你游手好闲,既不读书又不习武,成日无有正事,别糟蹋了好人家的小娘子。”
楼淮祀听着亲爹的埋汰,气鼓鼓道:“爹,我跟您说正经,我是真心求娶。”
楼长危放下书卷,抬头看着儿子,见他神色没有一丝作伪,这才道:“婚姻结的两姓之好,卫家无后起之秀,借祖荫混沌度日,你娶卫家女于你自身无丝毫助益。”
楼淮祀两眼往他爹身上溜了好几眼,笑谑道,“爹,我还当你从无门第之见,原来也是这般权衡利弊,尘世俗人啊。楼将军这般计算得失,是不是都是为了儿子思虑啊?哈哈,阿爹到底还是疼我的。”
楼长危要不是舍不得手中的书,早拍到这个脸皮厚比城墙的儿子身上。
楼淮祀拍拍胸口,道:“阿爹放心,我还靠妻族立身不成?子婿才当为岳家助力。”
楼长危真心替他脸红:“你除了扮成乞索儿在街集私混,可另有所为?你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我听闻卫侯府视女儿为娇客,百般宠爱,许哪个不好,要许你这个东游西逛无所事事的?还口出狂言助益岳家,拿什么助益?三寸不烂之舌?我怕你连妻儿都养不活。”
楼淮祀哑口无言,哼叽半天,才道:“那我去舅舅那求个一官半职。”
“放肆。”楼长危一拍桌案,“你视百官为何物?如此轻描淡写便去索要官职?百官俸禄皆自百姓所得,他们日夜劳作,交上赋税,莫非就为养你这等混赖度日,心中既无法度又无百姓的奸妄之徒?”
楼淮祀被骂得怔愣半晌,垂下头轻声道:“儿子错了。”
楼长危看着他道:“阿祀,你自小聪敏,学什么都是易如反掌、举一反三,偏你又有聪明人的毛病,对于天地万物无敬畏之心,既无敬畏之心,行事便无所顾忌。阿爹怕你早晚有一天,身噬其害,不可收拾。”
楼淮祀吭哧半天,这才道:“我行事还是大有顾忌的。”
楼长危又道:“你与卫侯府上下臭味相投,情理之中,只是,阿祀,卫侯行事之中就有你所没有的这份敬畏。卫家从商贾到一国之公,再从公到侯,经四世,除却一个卫询一个卫简,族中再无得意子弟,便是卫询也是随性而为,有心的卫简又不幸早逝。大船无有领舵人,何避风浪暗礁?历历百载,多少公侯之家已是枯井败垣,再看卫家,虽无从前风光,仍旧体面自在。但凡卫家出一个如你这般的狂妄之辈,几个卫家也不够填。”
楼淮祀趴在书案上,想了想,道:“阿爹说的话,我记下了。”
楼长危见他听了进去,缓了口气,道:“你想娶卫家女,我并不反对,只是,你既想成亲,可思量过为夫之责?别心血来潮上下嘴皮一碰就想定下终身大事。你是男子尤可,别误了女子的终身。”
楼淮祀直起身,沉吟半日才道:“阿爹放心,我什么都可以胡闹,婚姻大事决计不会拿来顽笑 。有你和娘的前车之鉴,我才不会害人害己。”
楼长危听他拿自己和妻子说事,将脸沉了沉,眼尾却透出一点笑意,又开口道:“你的婚事还需你外公和你舅舅点头,后日进宫,你自己求去。”
楼淮祀慢慢猴过来:“阿爹也帮衬帮衬。”
楼长危笑道:“你自诩聪明人,还需为父帮忙?听闻你还拉着你兄长帮腔?”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楼淮祀厚着脸皮道。
楼长危话锋一转:“我听说卫家有一本名册,将禹京可近之可远之的权贵尽列其中,可有此事?”
楼淮祀点头:“确有这样的名册。”
“京中人事繁杂,盘根交错,要厘清也非易事,不知是什么人的手笔?”楼长危漫不经心道。
楼淮祀打了个突,眸光微闪,道:“许是卫老国公的?”
楼长危冷厉的长目盯着儿子半晌,笑了一下,将他轰出了书房。楼淮祀暗幸:嘿嘿,又糊弄过去一回,他爹这个疑心病要不得啊,时不时就要诈他一下,几时漏了口风也说不定。真不知他们师兄弟闹什么别扭,实在令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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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您不知道,我师叔听到我爹来,跑得比兔子还要快,一闪就没了人影,躲在屋里大气都不敢出。”守口如瓶者楼淮祀一进宫就跑姬央跟前竹筒倒豆一般将俞子离之事从头到尾倒个一干二净。
姬央燕居时穿得极为简便,玄衣素冠,他眉眼与姬殷其实极为相似,只是一个严肃,一个轻佻,以致提及昭宁帝和悯亲王,文武百官总觉这两兄弟天差地别无一丝相像之处。姬央轻扣几下案几让楼淮祀磨墨,道:“俞子离对你爹有心结,自是避之不及。”
楼淮祀大为疑惑:“师叔这脾性跟爱撒娇的女娘似得,说生气就生气,好好的就离家出走,我家小丫头都比他心胸宽广。他跑卫侯府窝着,说是给卫放当老师,也没见他教出什么好来。”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卫放如此资质你要你师叔怎么教?”姬央反问。
楼淮祀嘴硬道:“卫放质朴天然,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那声老师,我看师叔很是受用。”他唠叨,“舅舅,我师叔和我爹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姬央道:“你师祖俞丘声名士大家,文韬武略、天文地理、黄歧玄学无所不通,但他脾气古怪一心避世,在深山里结庐而居,当年你外祖父几度遣人进山,邀他入朝为官,都被俞丘声婉拒。俞丘声年近古稀之时,不知怎得看中山下的打渔女,自己折荆条打磨成一支木钗为聘,娶了渔女为妻,隔年生下俞子离。”
楼淮祀张大了嘴,双眼里满是奇异的光芒:“舅舅,您说的别是市井传说罢?师祖他老人家七老八十了才老入花丛?还龙精虎猛地生下我师叔?”
姬央道:“无一丝虚假,连史馆都有收录此事。”
楼淮祀追问:“那我师祖母呢?”
“渔家女生你师叔时难产离世。”
楼淮祀咂吧咂吧嘴,摸摸下巴,他怎么觉得他师祖老人家不是正经人,一把年纪胡子几尺长,老年斑都生出来了,拿根破木钗,娶了二八少女为妻。那渔家女嫁了这么一个糟老头,隔年还因生子不幸身亡,怎一个惨字得了:“他古稀了还娶妻生子……”
“俞丘声长于武学,医药亦有所成,自有养身之法。”姬央不以为忤。
楼淮祀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奸笑一声:“不知师祖他老人家有没有给师叔留下什么养身长寿秘方,搓成丸药来卖,旦夕之间富贵泼天。”
姬央轻拍他脑门:“你缺钱花?”
“我倒不缺,不过,黄白二物多多益善。”楼淮祀搓搓手,笑道,“我去磨磨我是师叔,舅舅,届时我们三人合伙分账,也好赚个零散闲钱。舅舅虽然是皇帝富有天下,可军事民生样样用钱,就别嫌蚊子腿肉少了。”
姬央心下熨帖,不由轻笑起来。他这一笑真如苍山日出,令人心旌为之而动。
楼淮祀抢走了小内侍奉上的茶,自己端给姬央,求道:“舅舅,您再说说我师叔的事。”
姬央道:“其实并无多少曲折轶事。俞丘声晚年得子,自是宠爱非常,只愿你师叔一生顺遂喜乐,又怕自己离世留你师叔一人孤苦,还生了收徒之心,百般考验之后,收了你爹为关门弟子。后又效陶朱公,几年内置下万贯家产留与你师叔。”
“师叔祖大才啊。”楼淮祀恨声,“可惜我生公已逝,无缘得见。”
姬央失笑,道:“你师祖为你师叔殚精竭虑,再无后顾之忧才放心老死。俞子离如珍似宝长大,难免有些天真烂漫,俞丘声过世,他守了三年孝不耐深山寂寞投奔你爹。他不似其父一味避世,反有入世之心。”
“然后呢?”
“前几年漓山反贼为祸,你爹奉上皇之命剿匪,俞子离紧随左右。漓山这地方,山势奇诡,有如迷窟,易守难攻。依俞子离之意,漓山反贼之中有愚民被惑才助纣为虐,招安方是上选,理当徐徐图之,得一个两全之法。你爹为将,不耐纠缠虚耗,一把火烧了漓山,又令弓箭手压后,凡有逃蹿者格杀勿论。”
楼淮祀听得越加迷糊了:“阿爹也没做错什么。”
“祝融过处,唯余灰烬,漓山反贼中有一撮人死状其惨,俞子离见后大受震恸,没多久就离开将军府,不知所踪。”
楼淮祀甩甩头,对俞子离跟他爹的那点别扭仍是不懂,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师叔嘴毒舌利的,没想到竟是个悲悯之人。
姬央道:“俞子离与你爹勉强也算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为避开你爹,竟寄身卫侯府,倒是出人意料之外。”
楼淮祀笑道:“师叔在卫家还挺自在的。”
姬央不再对此多言,反问道:“你来我这啰嗦半天,没有事求我?”
楼淮祀是个正宗的偏心眼,笑着道:“就知道瞒不过舅舅,不过,赐婚的事我还是缠着外祖父他老人家为妙。外祖父有些小性子,专好跟舅舅唱反调耍脾气,唉,舅舅也为难呢。”
姬央轻斥:“不许拿你外祖父打趣,你进宫半日,还不曾去万福宫见你外祖母和你娘,快去罢”
“喏。”楼淮祀笑着一记长揖,赶着小内侍一溜烟地走了。
他前脚出了宫,后脚殿内屏风后头传来一记拍案声,两旁立着的内侍宫女全都吓得垂头屏息状若鹌鹑。姬央绕过六叠冬狩屏风,姬景元倚着凭靠直气得吹胡子瞪眼:“朕是专跟你唱反调耍性子的?朕专让你为难的?”
姬央在他对面坐下,道:“阿祀一向口无遮拦,父皇何必跟他计较。”
姬景元大怒:“你当然不计较,他一心偏拐你,连赐婚都不忍你这个舅舅为难,你能有个什么计较。”
气死他了,娶什么卫家女,赐个无盐女给他才是正经。
姬央拾起一枚棋子落下,道:“卫家女不错,遂了阿祀的心意未为不可。”
姬景元看看棋盘,思索一番,道:“你慌着落什么子,先才那一子,朕被臭小子气着手误了,算不得数。”
姬央一笑,将落子收回棋笼中。
姬景元满意了,执着棋道:“他既要求我,求得我高兴我再下旨赐婚。卫家女一团孩子气,非是良配,依朕看,还是谢家女好。”
姬央道:“父皇要是赐婚谢氏女,我怕阿祀赖在地禹京街集上打滚哀嚎,哭诉父皇乱点鸳鸯谱。”
姬景元掀掀眼皮,笑道:“你们甥舅倒真是一对偏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