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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卫絮虽不怎么情愿,还是跟着谢令仪与崔和贞到了僻静处,几人立在碧徽殿前的百年古树下,不远不近地看着人群喧嚣无边热闹,辞旧迎新之际,连着身边的古木也悬着春幡缠着锦缎。

谢令仪一手拉着卫絮,一手拉着崔和贞,浅浅一笑:“今日我是来当说和人的,再有几个时辰今岁告终,难道还要留着那丁点的别扭带到明春去?什么气一生要生两年?”

卫絮借着拈腮边的一根发丝抽回了手,然后道:“表姐姐在说什么?什么别扭带到明春?又有什么气生了两年?我怎听不明白?”

谢令仪又好气又好笑,嗔怪道:“还说没生气,这说的不就是气话?”

卫絮也笑:“我说的可不是气话,我是真的不解,好好的我怎又生了气?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崔和贞忍不住上前一步,拉着卫絮道:“卫姐姐,梅宴之时我们口角失和,当时姐姐又急着归家,我们话没说清,事没说透,就好比有了伤处,看似结痂愈合,里头却化脓,不剖开剔去腐肉,如何能好?”

卫絮道:“崔妹妹言重,并不至于此。 ”

崔和贞勉强一笑:“卫姐姐不生气就好,我刚来时,你我一向亲近,恨不能同食同寝,后不知因何缘故,却又渐渐疏远。卫姐姐,我爹爹早亡,流离之时不得不寄住在寺中,别说无人教导,连依食都困顿无依。姑祖母好心接我到谢家,我就怕自己举止无礼,言语不当,惹人笑话。偏偏我什么都不懂,连自己何时出了岔错都不知晓。卫姐姐远了我,定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只求卫姐姐多多指点。”

谢令仪见崔和贞哭得不雅,怕她面上过不去,有心避让,将卫絮手轻轻一捏,温声道:“表妹和崔家妹妹说话,我去那边走走。”

卫絮低头沉吟,她虽冷清,却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想着借此与崔和贞掰扯开不失为好事,当下颔首应下,等得谢令仪走远,取出一方手帕递给崔和贞,道:“崔家妹妹并无失礼之处,你我也算不得不合,不过性不相投罢了。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和妹妹脾性不相契合,这是莫可奈何之事,强求不得。”

崔和贞刚拭去的眼泪,又涌出眼眶,哽咽道:“既是性情不合,我改便是,只求卫姐姐不要远了我。”

卫絮皱眉:“人与人交本就一个缘字,崔家妹妹实在不必如此委屈求全。”

崔和贞苦笑:“卫姐姐侯门贵女,不知我寄人篱下的艰难,我得谢家的恩典,衣食无忧,我本该感怀于心,偏我不争气,反倒得罪了卫姐姐。我这岂不成了恩家仇报之人?卫姐姐负气一去,谢姐姐几次相邀拒不肯来,似有疏远之意,若是因我这个外人,使得卫姐姐和外家生疏,我万死难辞其疚。”

“崔家妹妹多心了,你不曾得罪我,我也不曾为此疏远了外家。 ”卫絮看着她道,“我知崔妹妹的为难处,外祖母既接了崔妹妹来,自是视妹妹为至亲,崔妹妹患得患失,反辜负了外祖母的一片真心。”

崔和贞摇摇头:“我自是知道姑祖母待我的好。”她苦涩一笑,“卫姐姐叫我不要患得患失,终究是你我云泥之别之故,我厚颜寄居人家,怎敢随性而为?与卫姐姐交恶,我寝食难安,哪怕姑祖母都出言安慰,但我自身却是无地自容,只觉无有立足之地。”

卫絮静静听着,崔和贞的处境她自然知道,长住别家,有时行事过于谨慎小心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那崔妹妹要我如何?”

崔和贞破涕为笑,执起卫絮的手:“卫姐姐,我不要如何,我只盼你我一如初见。”

卫絮一怔,暗忖自己与崔和贞的脾性果然互不相合,怎说也说不通,道也道不明,泛泛相交有何不妥处?要她为难自己与崔和贞往来亲密,想想实在是为难,便道:“崔家妹妹,我明岁大许长长在家,去我外祖家便少之又少,你我无须如此勉强为之。”

崔和贞大失所望,垂眸泣道:“崔和贞草芥之人,是不配与卫姐姐交。”

卫絮绞眉:“我并无此意……”一语未了,就听古木后有男子“嗤”得一声轻笑,出声道:”既不配,怎又在强求?”

崔和贞和卫絮不曾提防,双双吓了一跳,只见一个头戴金冠,面覆疫鬼面具的朱袍男子从树后绕了出来,他身量极高,那疫鬼面具瞪着双眼,齿突唇厚,颊瘦鼻尖,额头又缀红发,乍然现身,倒似中元时节鬼门洞开,厉鬼游街。崔和贞被吓得一声惊叫,几步避入卫絮身后,拿手掩面颤栗不已。

卫絮一惊之后,镇定下来,斥道:“非礼勿听,郎君所为非是君子。”

朱袍男子又是一声轻笑:“我又不是君子,再者,我先来,你们后到,我又何曾失礼?”

卫絮无言以对,微一屈膝,道:“既如此,无心扰了郎君清静,是我们之故,我们立时离去,还望郎君见谅。”

崔和贞怯怯抹泪,跟着屈膝求去。

朱袍男子不答,反道:“我看小娘子命犯小人,不如去驱傩处让傩公傩婆去去身上晦气。”

卫絮抿唇,她深厌男子出言放肆轻佻,却不敢争执生事,身在皇城,碧徽殿前又是百官齐聚,眼前之人又似身处闲庭般自在,焉知他是何底细。

崔和贞羞臊得满脸通红,泪如滚珠:“这位郎君缘何语出伤人,我再是微贱之身……”

“你既微贱,又是草芥,哪配跟我说三道四。”朱袍男子冷声斥道,他说罢,视崔和贞如无物,正正脸上的疫鬼面具,问卫絮,“你是卫简之女?”

卫絮答道:“正是。”

“我祖父常夸卫简风姿过人,你这当女儿的怎无半点乃父风采?你一个贵女,既无心与她交,啰嗦些什么?”朱袍男子轻蔑道,“这般惺惺作态,故作委屈,行的却是强求之事,人也是你,鬼也是你,年岁不大倒装得好神鬼。”

崔和贞被挤兑得快要晕厥过去,她刚才激愤之下出声辩驳,这回摸不准男子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敢再多言,只捂着脸哭得泣不成声。

谢令仪离得并不远,惊觉出了事端,忙带着几个丫环回来,福了一礼,道:“这位郎君,我妹妹年幼不知事,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郎君雅量海涵。”

朱袍男子“哦”了一声,卫絮心头一跳,只觉这人嘴里定吐不出什么好话,果然……

“那我既无雅量,又不愿海涵,当如何?”

谢令仪几时与这般不讲理的人打过交道,好在她一向稳重,不卑不亢道:“ 我二位妹妹皆是碧玉闺秀,随分从时,敢问郎君我妹妹有何失礼不当之处?若错在她们,谢家定当赔罪。”

卫絮秀眉蹙得更紧了,想着自己的确是个小肚鸡肠的,耳听谢令仪将自己与崔和贞并提,又是羞又是恼,启唇要驳,到底碍于姐妹情面不悦地噤了声。

古树彩缎拂过朱袍男子的脸上面具,更显疫鬼的狞恶可怖,他笑道:“谢家女?哦……京中常闻谢家女有美德,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不分清红皂白就把自己的表妹扯进污水之中。”

谢令仪面上一红,咬牙:“敢问郎君名姓?”

朱袍男子却不理会,反问:“谢家要担其责?”

谢令仪心头打了个突,竟应不出一个敢字。

朱袍男子似有得意,又与卫絮道:“我相你面相,说你命犯小人?可有半分错?你这个崔妹妹品性愖忧,你这个表姐姐装腔作势,奉劝远离为妙。”

卫絮看谢令仪难堪得快要钻进地缝中,只觉这个朱袍男子说话恶劣不留丝毫余地,有失君子风度,偏偏他口口声声维护得是自己,自己若是相帮谢令仪,倒有不识好歹之嫌。再者,虽然看不清朱袍男子的面目,却隐隐觉得得自己跟着赔罪,非但不能平息怒火,反倒会惹得朱袍男子越加不肯罢休。

崔和贞惊惧之下,泣求:“卫姐姐……”她话尽意却未尽,在场几人都不是愚钝之人,立马明白她言外之意,是求卫絮帮忙求情。

朱袍男子低头讥笑出声,道:“如今可信了你命犯小人?”

谢令仪骑虎难下,深福一礼道:“妹妹得罪之处,谢家不敢担其责,我谢令仪却敢,郎君要是怪责,只管拿我是问。”

朱袍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懒洋洋道:“罢了!嗯……看在你家大姐姐的份上,此事就当化为乌有。”

卫絮神色一紧,男子口中的大姐姐分明是她大表姐谢令姿,先太子明孝王的侧室,如今明孝王身故,谢令姿长居庵堂,不过一个活死人。谢令仪额际也有点点细汗,敢这么随意提及谢令姿,十之□□是皇家中人。连着崔和贞也回过味来,一张脸惨白如纸。

朱袍男子哼了一声,抬步要走,又回过身:“卫家小娘子,你的堂弟堂妹在驱傩那嬉闹,你可要寻他们一处?顺道再叫傩婆为你驱邪袪疫。”

卫絮沉吟一番,见谢令仪又羞又窘,知她为人要强,宁肯独处也不要他人在旁安慰,便低声道:“表姐姐先领了崔妹妹回去,我去驱傩处找我二妹妹。”

谢令仪垂着头,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又飞快地的转过身不叫卫絮看她狼狈不可自处的模样。卫絮静静收回手,叫了执书,随着朱袍男子往殿前热闹处走去,直等得走了十几步,才思及自己行动不经思量,怎能就这般跟着一个素不谋面的郎君走?

她一停,朱袍男子顿有所觉,止步笑起来:“你倒不似你堂妹憨傻。”

卫絮又福一礼,她也不问名姓,不思他是何人,轻声道:“郎君见谅,恕我轻狂无礼,容我先回家中彩棚处,再去寻我弟妹。”

朱袍男子笑着道:“不必如此,真要细算,你我早晚会是亲戚,送你一程又何妨,省得阿祀事后知晓在我耳边叽叽歪歪个没停。”他顿了顿,见卫絮神色如常,诧异起来,“你怎不问我是谁?”

卫絮抬眸反问:“我为何要问你是谁?浮萍偶遇,不过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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