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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齐祜接到消息时正美滋滋地饮着小酒吃着小菜,齐浩外出访友,一来重拾旧交情,二来也为官途铺铺路子,齐淑妃的胞兄,一分二分的面子情总是有的。

管事是连滚带爬,背浃汗、眼流泪地冲进去找到齐祜,膝盖一软趴在地上,惊骇道:“老爷子,大事不好啊,咱家小郎君被人打得半死,扔在大门口……”

齐祜又惊又怒:“哪个狂徒打的我孙儿?”

管事汗水先泪水坠地,泣道:“老爷子,那凶犯口内叫着要见齐国丈,齐国舅,声声问齐家是不是仗着圣上的亲家丈人、舅兄纵子行凶?还道,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齐家为圣上外家,却视法度为无物,可见齐家子孙比皇子皇孙还要体面尊贵。”

齐祜愕然,自家何时结下了这等不死不休的仇家,私下大门一关,小门一锁,以皇帝的老丈人自居美事一桩,对外,哪个敢说自家是皇帝的外家:“什么……什么人?”

管事拿头抢地,嚎陶道:“小的不识啊,打了小郎君的是两个鲜衣公子,生得极为俊俏,看衣裳气度,不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子弟。”

齐祜暗悔不已,齐珠在外府长大,不知京中千丝万缕的繁杂人事,街口遇到一个卖饼的,细往上头数,指不定就是哪个权贵的亲戚。在外头,天高皇帝远,只手能遮天,打死个把无足轻重的人,赔些银钱不算什么大事。

可这是天子脚下啊,权贵云集,看似小虾米,一勺子下去倒舀出一尾吃人的大鱼来。齐珠不知深浅,自家也少了几句吩咐,以至被人挤兑到家门口。

“快快。”齐祜也不敢细想仇家,迈着利索的老腿往大门口赶。

齐家门外早已热闹得如同开了杂艺铺子,这一带贵家聚居,门口宽敞,大节之下人人有闲,众人正嫌事少无乐子可寻,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就跟蛤蟆子似得聚了一堆人。怕事的站远一些;有倚仗的当看戏,带着小厮抱着花儿狗揣着酒壶;再有识得楼淮祀和姬冶的,先行在肚里替齐家吊丧:得,齐家的眼窟窿是生在头顶了还是长在脚底板下,怎惹了这么两个活太岁,一个就够吃一壶,还凑一双,不死也要脱掉一层皮。

再定睛一看齐珠脖子上插的牌子:齐国舅之子行凶杀人。国舅?齐浩算哪门子的国舅。好事者连忙打发小厮告诉王家去。

梅县令来得稍晚一点,挤不进人群,迫不得已掀掀衣袖衣摆,散出缕缕恶臭,前头簇拥着人看得有趣之际,嗅到恶臭袭来,纷纷掩鼻,一回头,后头立着个牵驴的糟老头,那叫一个脏臭不堪。

梅县令清清喉,揩揩鼻子,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口唾沫,“呸”得一声吐在地上,离前面那人的后脚跟只一寸地。前头围着的人目眦欲裂,慌忙让出一条道来。

高矮差役对自家明府拜服得五体投地:高,高。梅县令瞬时清出一条康庄大道,施施然地站在了最前头。好位置啊,正对齐家大门,一目了然。

齐祜赶到大门口时,两眼一黑,险些一头栽倒。看看地上血肉模糊半死的孙儿,心中又疼又痛,再看看行凶的二人,以为自己错看了,揉了揉眼,没错,一个是皇子加一个皇外甥。

这会,齐祜恨不得自己打死齐珠,孙儿没了就没了,他也不差一个孙儿。他抖着手,抖抖擞擞地去探齐珠的鼻息,天不怜见,还有气。

姬冶冷声:“齐‘国丈’?”

齐祜一咬牙,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脸面、怒气都比不得灭族之灾。当即腿一软就朝姬冶跪了下去:“三皇子,孙儿顽劣,失之管教,若在外头行凶闹事,打死也不冤。国丈云云,我万万不敢应,齐家一向本份,不敢有一丝逾越之举,三皇子明鉴啊。”

楼淮祀笑着将姬冶一扯,避开了齐祜的这一跪,姬冶再受帝后宠爱,却无封赐,朝中四品官员的跪拜 他可承受不起。

“齐老头,齐少监,你这是做什么?听闻您老有心疾,别是心疾犯了站不稳?”楼淮祀一把搀起齐祜,又骂齐家仆,“你们,过来,好好扶着你们家老爷子,身为下仆半点眼力见都没有,任由你们郎主摔倒在地。管事,记下名姓,扣罚月钱。”

齐家管事正揩泪,一滴泪抹在指头上:“啊?”

楼淮祀大叹,扶着齐祜走了两步,语重心长道:“齐老头,你家下仆没眼色,管事也不大中用,大许是太老了,该提个年轻有为的上来了。”

齐祜气苦:“小郎君说得是,家门不幸啊。小郎君,我孙儿他……”

楼淮祀笑将齐祜交给一个壮仆,吩咐:“扶牢些,待会你家老爷子又摔了,唯你是问,腿都给打折掉。”

齐祜这回连哭都哭不出来,立那脸如死灰。

梅县令叹:这小子坏啊,太坏了,还不要脸,嘴巴又利索,颠倒黑白张口就来。

楼淮祀轻轻一笑,灿若朝霞,道:“齐老头,你家孙儿怎么养的,是不是打死人不过家常便饭。路遇差役挡着点道,一鞭子下去不算,还要一箭射死他?差,再是贱役,那也是为天子、官府当差行事,犯错可责可仗。你孙儿倒好,出手就要人命。”

“人……人……死了?”齐祜颤声问。

楼淮祀吃惊:“啊呀,齐老头,你比你孙儿还坏,竟盼着人死。”

齐祜忙道:“老夫非有此意,老夫不过想厘清厘清始末,看看是不是当中什么误会?”

楼淮祀沉下脸:“齐老头,你言下之意,我与表兄说谎?我二人亲眼所见你这孙儿当众杀人,亲耳所闻你孙儿称自己姑父是当今圣上,你孙儿可是亲口说齐老头你是圣上的老丈人,他爹是国舅。”

“他无知,他无知啊。”齐祜痛心道,“他他无知小儿。他妄图行凶之事,老夫决不辜惜,定绑了见官,是笞是关是流,皆听府尹惩治,老夫半句分辨都无。”

楼淮祀心道:这老头狡猾得很,暗指他们动用私刑,遂笑道:“齐家主说得有理,我与表兄也作如是想,想擒了他去见官,只他要与我等动手,至我和表兄死地。无奈之下,我与表兄手段难免激烈一些。”末了还道,“临了,我与表兄一寻思,贵公子一表人才,弓马娴熟,开弓搭箭架式十足,一看便是经心教导,不似没轻没重的纨绔子弟。便想着拿他见官前,怎么也要先来齐家跟齐老头问问清楚,理理是非。”

齐祜看楼淮祀的眼神几要掺着毒。楼长危他不熟,但也说过几句话,不苟言笑,严人律己,这儿子怎根正苗歪的?别是哪处拣来的吧。

楼淮祀又添火:“齐国丈?齐国丈?唉约,齐家果不同凡响,临危不惧不动如山,泰山崩于前面色不改,还能神游天外。有依仗就是底气十足啊。”

齐祜泪道:“小郎君这是让我无有立足之地?想我齐家在禹京,何时有妄为之举?从来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家中子弟更是从无仗势之行,亦无欺人之事。国丈之说是他小儿蠢钝,才口出狂言。这畜牲在家里装得乖巧,倒把老夫给蒙了,竟不知他在外头胡天胡地,畜牲败家坏族,幸得小郎君撞见,撕了他的一层皮下来,不然,我齐家还不知落于什么境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清白世家毁于不肖子孙。齐珠……老夫疏于管教,惹下祸事,因在他,根在老夫身上,老夫稍待自去府尹自告。”

楼淮祀暗骂:齐老头倒是心狠,孙子说不要就不要,将事往齐珠身上一推,自己家择个一干二净的。附过去,在齐祜耳边道:“齐老头,心狠啊,亲孙子呢。”

齐祜义正辞严道:“公道自在人心。纵子如杀子,他既敢草菅人命,胡乱攀附,就休怪老夫为公道法理大义灭亲。”又小心问道,“不知苦主是哪一位,待对薄公堂后,老夫愿赔付银两汤药费。”

姬冶最恶齐祜这种人,负手道:“确该详查,齐珠出手伤人如饮水吃饭,显见从未将人命放在眼里。在外仗着其父只手遮天,不知犯下多少罪行。”

齐祜暗松一口气,这倒不怕,山远天高水路迢迢,该掩的早掩了,未掩的长途水路也不好查。看看气若游丝的齐珠,心痛如绞,可惜了他的这个孙儿,无奈啊,这当口也只能断尾求生。

楼淮祀蹲在脑袋肿得有如斗大,面颊擦去一层皮,眼皮紫涨的齐珠跟前,轻轻一笑,低首道:“齐珠,你祖父嫌你惹事,要将你送去见官,你本就半死,一去府衙,八成就死得透透的。你要什么棺木?紫檀香木,我都为你寻来,当是送你一程。”

齐珠不理,喉咙里嗬嗬几声,费力睁眼去看齐祜,伸伸手指头:“祖……祖……”

齐祜淌泪道:“珠儿,人命关天,岂能轻贱?你要记下这次教训,引以为戒。”

齐珠又惊又恨又是不敢置信,核桃似得两眼渗出两行泪,整个人缺水的鱼儿般弹了弹,转而唤道:“爹……爹……”

齐祜真想冲上去掩住孙子的嘴,心恨姬冶与楼淮祀行事歹毒,这二人有意留孙儿一口气,就是要拔齐家的根。若是一路快马飞驰拖死了孙儿,齐家不但安矣,还能反咬一口。

姬冶听齐珠的叫唤:“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上梁也该细细查查哪处虫咬蚁噬。”

楼淮祀揩掉一点齐珠脸上的血迹,笑:“齐公子放心,你祖父不管你,但三皇子仁心仁德,定不会弃你于不顾,自会寻来疡医好好为你医治。”

齐珠喘着气,也不知是气是痛,头一歪就晕了过去。齐祜也想干脆晕过去,众目睽睽之下,一时间竟是无法可想。思来想去,不如打死齐珠来得干净。

楼淮祀没想到齐老头这般狠心,逼到绝境,挥开仆役,指着地上的齐珠怒骂:“孽畜还不知自省,这般不知悔改,请什么疡医,吃得什么汤药?好了之后照旧为祸乡邻,老夫打死你算了。”

齐祜骂罢,夺下守门小厮的棍杖,就要往齐珠身上挥下去。楼淮祀倒想拦,可他功夫粗疏,卸不来劲,姬冶冷眼旁观,打死就打死,收拾一个齐家无需顾虑周全。

好玄齐浩得信匆匆赶来,齐祜不缺孙子,齐浩膝下唯一子,如珠似宝地养到这么大,岂有不心疼的。牢牢抓着齐祜挥下来的木棍,跪倒在地求情道:“阿爹,珠儿纵有错,罪不致死,常言道养不教父之过,他悖德妄为,是我这个当爹的没教好。阿爹看他命已一息,饶他一趟,要责要骂,只管拿儿子出气便是。”

齐祜大急,齐浩任满,此次回京不定就能官进了一阶,出了齐珠的事已有污点短处,他还要保子,这是……这是拿前途去换啊。

齐浩频频磕头,眼泪纵横:“阿爹,知错即改善莫大焉,珠儿既有罪是当罚,只求留他一命痛改前非。况且儿子听楼家小郎君与三皇子之言,珠儿还未伤到人命,如何就到了偿命的地步?儿子来时已遣人去府尹报官,是非曲直自有府尹论断。”

齐祜满是老泪,将棍棒一扔:“你……你是个糊涂的爹,不知管束,才惹来今天的祸事。”

齐浩点头应是,起身与楼淮祀和姬冶道:“小郎君先才说要请疡医为我儿医治,齐某先行谢过。既如此,小郎君与皇三子自是许我儿将游丝一命先吊住再开堂问审?”

楼淮祀在心里一叹,齐浩可比齐老头难缠得多,又不怕事,不似齐老头,被他们一吓整个慌了手脚乱了分寸,怪道多年一直呆在少监一位只能管管修城墙。

“齐叔言重,我与表兄也不忍心齐小郎君命赴黄泉。”

齐浩深深地看了楼淮祀一眼,他自问打从做了官,脸皮练得颇厚,谁知还不比姓楼的小子。将他儿子打个半死,又将整个齐家架在火上烤,竟还能亲亲热热唤他一声“叔”。

姬冶则道:“望你无愧。”

齐浩道:“齐某为官不敢自称能吏,却敢说一句不负君王苍生。”

事到如此,楼淮祀便知此事不能再僵持下去,再行逼迫,倒显他们无理。见好就收才是上策,姬央治下严酷,齐家要想安然无恙那是痴人说梦。齐浩在芜州做通判,既不怕查,要么无亏心大事,要么手段上乘,能瞒天过海。无论前者或后者,都不是他与姬冶能插手过问的。

“齐叔叔为官如何,自有圣上定裁,我与表兄无名小卒,焉敢过问?我与表兄只等府尹问审时召我二人佐证。告辞告辞。”楼淮祀笑嘻嘻道,他揖了一礼,拉了姬冶就走,两眼在人群里来回扫了好几眼,他刚才明明有看到梅老头牵着驴站在前头,几时又走了?

他二人刚出岔道,就见楼长危骑在马上不善地盯着他们。

“爹 。”楼淮祀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往姬冶身后藏了藏。

“见过姑父。”姬冶极少服人,楼长危算是其中一个,恭谨揖礼。

楼长危一挥手,身后精兵爪牙蜂拥而上,不由分说将二人五花大绑捆个结结实实,道:“圣上有召。”

楼淮祀扭了扭:“舅舅有召,我还能跑不成?”

楼长危瞪他:“闭嘴,是圣上有召,不是你舅舅有令。再多说一句,嘴也给你塞上。”

楼淮祀立马牢牢闭上嘴。

姬冶没想到连着自己都被绑上了,可见姬央这回真心动了怒。只他自思这事虽有些过激,却无半分错处,心里又躁又郁。

楼长危脸黑得跟锅底似得,一路上没理他二人,将他们押到泽华殿前,将楼淮祀从马上拎下来往地上一扔,交给迎出来的单太监,转身便走,衣袍一角还打到楼淮祀的脸上。

“胳膊要断,背要断,腿快麻了。”楼淮绞着眉,可怜地哀声道,“何伯,您老何时变得铁石心肠了?我小时您老还将我抱在怀里哄呢,我大后,你就任我绑成一团倒在地上?”

何太监无奈瞪他一眼:“不许多嘴舌,圣上今日动了真火。小郎与三郎都仔细些,不要惹得圣上震怒。”他说罢,伸手将楼淮祀拉起来,叫左右小内侍,“松绑。”

楼淮祀一得自由,吹吹手腕上勒出的两道血痕,想着得拿药敷敷,他爹不知轻重的,别给弄断了,他可是要娶亲生子之人,残了两只手可怎生好。

单太监是练家子,捏起楼淮祀的手,捏了捏:“好着呢,毫发无伤。”

楼淮祀小声问:“舅舅真生气了?”

“这生气还能有假?”单太监没好气道。

楼淮祀有些摸不着头脑,退一步,贴近姬冶,悄不可闻道:“舅舅这怒火来得蹊跷。”伸伸脖子艰难道,“齐淑妃不会真是舅舅的心上人罢?以往舅舅跟舅母的情深意重,难道是哄人的?心头爱掌中宝莫非是齐淑妃?”

单太监狠狠地咳了几声。

姬冶更是气得狠狠踹了楼淮祀一脚,满嘴胡吣,恨得想扒他的皮。

“哦对,上皇也在呢。”单太监笑眯眯道。

“外祖父也生气?”楼淮祀有点发懵。

“正是,上皇也生气。”

“这是为何?”楼淮祀忙问。

“岂可揣测上意?”单太监甩了记拂尘,“小郎君与三郎君切记谨言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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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央慢条斯理地翻着卷宗,平静无波,倒是一边品茗的姬景元有些尴尬。姬央的大小老婆,王皇后是姜太后看中挑了给儿子的,齐淑妃是姬景元看着不错塞给儿子当美妾的。

妻贤妾美嘛,齐家女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婉转风流,这样一个大美人,也就他这个当爹的心疼儿子才会将她赐给儿子做妾。

这些年姬央内院清静,妻妾和睦,登基后,后宫也没生出什么勾心斗角的事。姬景元很不要脸地将功劳揽到了自己身上。没想到啊,姬央为皇三年还没满呢,齐淑妃家人就闹出事来,哼,齐祜好大的狗胆,竟敢以国丈自居?怎么?还想让齐淑妃取王皇后而代之?人心无际,当了皇后之后,生下龙子,是不是还要生出不臣之心?

事情传到宫中,齐淑妃委屈得直掉眼泪,脱掉簪环跪在王皇后面前请罪,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美人垂泣,别有一番殊色动人心弦,王皇后都叫齐淑妃哭得心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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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淮祀和姬冶跪泽华殿内,见姬央一字不说,一眼不看,二人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自己错了哪处,双双心里有点打鼓。

直等得楼淮祀膝盖跪得发麻,姬央这才道:“说罢,近日都做了什么好事?”

楼淮祀看了眼姬冶,回忆了回忆,反问道:“紧要的还是不紧要的?”

“你只拣你觉得紧要的事来说。”姬央道,“记得别说漏了。”

楼淮祀不敢隐瞒,将自己除夕到春年狗屁倒灶的事尽数翻出来,交待完后,眼巴巴看着姬央,试图寻点蛛丝马迹出来。

姬央却不理他,敲敲桌案,问姬冶:“你无事交待?”

姬冶遂也拣了几件自以为紧要的事。

姬央看他们:“再无他事?”

楼淮祀与姬冶齐齐摇头。

姬央气得一掌击在案上,将卷宗砸到二人身上:“看看你二人做的好事,妇人行径。”

楼淮祀伸指勾过卷宗,飞快地溜了一遍,吸吸凉气,也不知是哪个暗卫的手笔,真够详尽的,大小事巨细无遗,只差把几时出恭都写在上头。除却齐家事,还有崔和贞与谢家事。

“荒唐至极,堂堂皇孙公子行的却是后宅伎俩,你二人就不嫌脸红?”姬央喝道。

姬冶不敢在他皇帝爹跟着放肆,老实认错,自省失之光明正大。

楼淮祀却是大为不服气,既是手段,阴谋阳谋、上三流下三流入不了得流又有何妨?凡有用,便可使得。生死相博之时,撩阴腿抠眼珠下毒暗算有何不可?世上君子何其少,伪君了倒是一抓一撮比比皆是,既众生皆俗,何必挑剔手段。

“崔家女行的本就后宅阴私,我以牙还牙,有何错?”

姬央道:“你男子汉大丈夫,斤斤计较,倒似深闺怨行,行的什么勾心之事?”

楼淮祀小声道:“是她算计在先,大亏小亏都是亏,我便男子汉也不是生下来就吃亏的。”

姬央冷笑:“谁让你受委屈,你既拿到崔家女的错处,拿去问责谢家便是,鬼鬼祟祟背后下阴招。”

楼淮祀叫屈:“自己的仇自己报,岂不酣畅淋漓,大快人心?不然如同隔靴搔痒,挠不到点上。再说,不过些须小事,不值得舅舅生气。 ”

姬央道:“我是嫌你行事卑劣、小气,上不得台面。皇家气度,被你二人喂狗了?”

楼淮祀心里不服,嘴上先认错,却又道:“这事是我思虑不周,一人做一人当,舅舅还带连座的。骂表兄做什么?”

姬央道:“你们二人到是兄弟情深,互相包庇。姬冶?”

姬冶心知瞒不过,道:“是儿子算计了崔家女与谢六郎。”

姬央恨铁不成钢:“你不喜谢家,密图报复,遂将崔家女与谢六郎凑成对,你是皇家子?你不说我还当你是打阴阳伞的黑心媒婆呢,专干些不入人眼的阴毒手段。”

楼淮祀不成想此事这么快就成了,还被记在卷中呈到姬央的案上。

姬央气得不愿跟外甥爱子多说废话,一指单太监:“你与他们说。”

单太监上前一步,用有些尖的嗓子慢慢吞吞道:“小郎君与三郎行的事颇有些不入流,更失隐秘,满是筛子眼,欠缺周全。谢家非寻常人家,谢家老太爷一知这事,便严审崔家女,崔家女挨扛不过,将近日是、远时非一一都交待了清楚。风过起涟漪,雁过水留影,事出必有因,谢家于千丝万绪中寻着线头。暖玉球勾起风流账,皇孙公子不懂怜香惜玉反倒痛下杀手。”

单太监又转过去对姬冶说:“谢家老太爷盘算来盘算去,就是没盘算到三郎君身上,只以为小郎君目中无人,视谢家为等闲,这账谢家定要记到小郎君头上。三郎,你连累了小郎君,使他多了一个死生仇敌。谢家历二朝而不倒,自有过人之处,既结死仇,干系非小。将若出事,敢问三郎心中可安?”

姬冶微有惊愕,跪那不语。

楼淮祀却是满不在乎:“债多不愁,虱多不咬,我还怕区区一个谢家不成”

单太监笑道:“小郎君好大的口气,人活在世,多交友少结仇才是至理,有朋遍天下,有仇满坑谷,可能比拟?”

楼淮祀也笑:“一来我无天下友,二来我仇人满打满算也没够不上一只手。”

“只谢家便可抵得十指。”单太监轻叹一声,与姬冶道,“这都是三郎之过啊!三郎有错,苦果却要落进小郎肚中。”

姬冶道:“那我便与谢家说个清楚明白,免得他们寻仇无门。”

“此言差矣,柿子要挑软的来捏。”单太监摇摇头,“谢家事,小郎做了前手,三郎做了后手,你二人一个没跑。只不过,三郎是皇家子,谢家又不是浑身长胆,纵是知了,也不会强出这一口气。再说力要往一处使,小郎一分错三分错都是十分错,谢家只管挑了小郎对付就是了。”

姬冶怒道:“我连自己表弟也护不住?”

单太监笑道:“话虽如此,可只有千日做贼 ,没有千日防贼的,防不胜防。若非三郎你任性,何至给小郎招此灾祸啊?”

“再说树要皮,人要脸,三郎与小郎君做的事吧,有些不入人耳,听着令人厌弃。大丈夫引刀一快,乃气概,大丈夫专司阴私事,那是小人。”

姬冶面色惨白,再无一丝得意自满之色。

楼淮祀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名声值几何?人死万事空,世人皆为名声所累。看,他五舅舅,名声早臭大街了,提及悯王,什么畜妓,什么养娈童,什么断袖分桃强占良家子,又有什么与民争利。以他看,他的皇帝舅舅过得还不如他五舅舅富贵自在呢,虽说生杀予夺坐拥千里江山,登高一呼,万民俯首,不负一生大丈夫。

然而干的事亦多,旰衣宵食,早起晚睡,肩挑天下事,天下又无小事,年头至年尾无有一刻放松。

明君可不好做。臣子太奸贪生怕死,只知奉承,不得真言;臣子尽忠不畏生死,轴起来也能气牙疼。尊臀不在一张椅子上,尿不尿不到一处去。

楼淮祀每每看姬央披衣批阅奏章就头皮发麻。他要是为一国之君,九成九就是个昏君,席天枕地,管他江水滔滔。

名声是所累,任责是所重。他有幸托生在长公主的肚子里,不滥杀、不争权,便可天地之间任尔游 。要什么名声,担什么责?

楼淮祀打小混在姬央跟前,几可算得姬央带大,他肚肠里的那些九曲十八折,姬央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不服气。”

楼淮祀想了想,道:“倒也不是不服气,就是有点想不通。”

“无妨,闭门几日你就想能通透。”姬央当年住过的慎亲王府现在还空置着,刚好拿来关人。外甥和儿子一气全关旧宅去,忆过往思前路,说不得另有感悟。

姬景元见儿子训完了外孙和孙子,动动手指,左右领命去外头拖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进来。

这人不高不矮不瘦不胖,生得一张有些稚气的脸,前胸对穿三个血窟窿,身上玄衣被血浸透,成了酱红色,堪堪也就剩得一口气。

楼淮祀闻得冲天的血腥味,不明白姬景元为何拖了这么一人上来,看几眼,面生得很,不是认识的人。

那人掀了掀眼皮,见楼淮祀有些不解,不由冲他轻笑一下,他这一笑许是牵动伤处,痛得冷汗直流。

“阿祀,你可识得他?”姬景元问道。

楼淮祀虽不识,却知此人与自己定有瓜葛,因此不肯轻易作答,思绪飞转试图从万点碎片里寻出个一鳞半爪,好获息此人是谁,又与自己什么干系。然而,他想得头痛欲裂,就是想不起这人究竟是谁,眉眼实在是陌生。

姬景元见他答不出,便道:“不识得才是对的的,你不曾见过他。”

楼淮祀更加提防谨慎,心知里头有鬼,轻笑道:“外祖父,您老到底想问什么。”

“他要死了。”姬景元道。

“三刀六洞,是难活命 。”楼淮祀点头,又看了看玄衣男子,“纵没伤到心肺,流血过多,怕也要活不成。”

“那这个要死之人,你领了回去可好?”姬景元又笑着道,“他要是命大得活,你留他当个打扫的粗仆,他要是命弱死了,你就为他送个终,挑个风水宝地,葬了他。他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无来处无归处。”

楼淮祀秀美过分的双眸里刹时掉下一行泪,伏地道“我要他,我知他是谁了,他是始一。”

始一听到他的答话,又笑了笑,用尽全身最后一口气道:“圣上,小人赌赢了。”

“始一。”姬景元摇摇头,“你与朕,是赌赢了,你与天,尚有一场豪赌。”

始一想说什么,终是无力支撑,晕了过去。

姬景元对楼淮祀道:“阿祀,朕虽令始一跟在你的身边,然他尽忠之人应是朕,偏偏他生了异心,一心为你思虑,非得为你遮掩,便是朕亲自过问,他都闭口不言。如此不忠之人,朕留不得他。”

楼淮祀含泪道:“外孙明白。”

“朕与始一打了个赌,他以真面目示人,你要是能认出他,肯要一个来路不明半死的人,我就容他择你为主。你要是答个不字,他也不必活在这世上了。一个暗卫,死也要无声无息。阿祀,你明白吗?”

“外祖父,外孙明白。 ”楼淮祀答。

姬景元道:“凡是赌,一赌运,二赌命,始一运道不错,遇着你,就看他还有没有这个命,活在这世上。他身受重伤,纵用奇药砸出一条,将后只怕也是废物一个。阿祀,始一再护不得你的安危,办不得差事,你真愿留这么一个废人在身边?”

楼淮祀一抹泪,道:“不怕,始一会做人/皮/面具,别说千金,万金也能替我赚回来,横竖我不亏。”又乞求道,“求外祖父和舅舅赐良医好药。”

姬景元吃惊:“你倒是算得精,朕又出人又出药医治你的人?朕岂不亏得慌?”

楼淮祀脸都皱成了一团,道:“外祖父差这仨瓜两枣?”

“不差,朕的暗卫叛了朕,朕没要他的小命已是皇恩浩荡,你还敢跑来跟我求药。你舅舅这,你也死心吧,他要是帮你,就是不认我这爹。”姬景元无赖道。

楼淮祀气得舌尖发苦,磨着后槽牙,疡医好药除却宫中,别地哪有全的,细细找许还能寻来,看始一的模样,定等不得,想了想道:“那我跟外祖父买。”

姬景元更吃惊,呵呵一笑:“前几日你还嚷着手上无银钱,这回竟能跟我买药?始一这重伤,无千金不可治。至于你爹娘那你也死了求救之心,他二人绝无逆朕顺你之意,至于淮礼那,我看他可不是随手就能出得千金的。”

楼淮祀无法,道:“我跟我师叔借。”

“俞子离?”姬景元笑,“他倒是富可敌国,千金于他不过九牛一毛。不过,俞子离不是和你爹翻了脸?他窝在卫侯府,跟你倒亲近。我听闻他脾气有些古怪,竟这般大方帮你?”

楼淮祀道:“我爹还不知我师叔在卫侯府呢。师叔怎么也得承我的情。”他边说边想给自己一巴掌,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往日视钱财如粪土,及到用时真是处处制肘、声弱气短的。等过了这一遭,说什么也要从俞子离那抠点养生方来骗……挣点钱,再碰上这种燃眉之急,四处求人实不是滋味。

姬景元大笑:“你这小子真个是胳膊肘外拐,我还道你早将你师叔卖给了你爹,没想到眼皮子底下也敢搞鬼。我那贤婿,知晓始末,你个臀腿就别想要了。”

楼淮祀润润发干的唇,偷看一眼姬央:“舅舅,您打算关我几日?十天半月,一月俩月的,总要保我性命无虞吧?”

姬央冷淡道:“王府少护卫,堪堪看着你们不让外出。你爹要越墙而入,我也不能保你周全。”

楼淮祀只觉自己命不久矣,结结巴巴道:“那那那,外祖父和舅舅先舍药,再叫好医给始一救治,药钱诊治费先记账,等我出来就还。”末了,小声补道,“外祖父、舅舅,我要是被我爹打死在王府,你们可是少了一个欠债,父债子尝,我年轻轻连子都没有,我一死,这账岂不黄了?”

姬景元笑道:“好外孙,你真被你爹打死了,这点钱外祖父还放心上不成?”

楼淮祀蔫耷着脑袋,他外祖父太不讲理,说千金多的是他,说少的还是他。

姬景元揉揉太阳穴,对姬央道:“皇帝,朕看这俩个臭子糟心,快将他们押去关好。”

姬央便与单太监:“单长伴,你亲自送他们去。”

单太监领命,小声告罪后,押着楼淮祀和姬冶出了泽华殿。单太监的武功有些深不可测,楼长危都要落他下风,楼淮祀有贼心没贼胆,想跑又不敢跑,老实地随着单太监进了旧时的慎王府。

“三郎、小郎,旧府中有一二仆役,伺侯得虽不比家中精心,这吃啊喝啊的保管无忧,府中还备有一位郎中,再有药材若干,但凡风寒风热,些些的头疼脑热也无需担心。因是禁闭,府中除却书藉、几样兵器,再无可供取乐之物,三郎与小郎长日无聊,看看书,练练武,间中还有几本佛经,也可抄抄经书,与佛家结点功德。”单太监笑呵呵道,“忘了,圣上有令,净肠胃方可静心,府中供给的饭菜,一律都是素食,酒饮更是没有。三郎与小郎细看门口守护,皆是禁宫高手,无旨无喻,大门绝不洞开。另有一事,小郎君幼时在墙角刨出的那个狗洞,老奴已经叫人给堵上了。旧年皇后忆起旧时居,心绪万千,叫人重新修缮了一番,这墙又加砌了一层,等闲是挖不透的。当然,有志者事竞成,小郎君幼时都能刨出一个狗洞,如今大了,力气也长了,偷凿出一个洞来不在话下。不过,府中有守卫巡查,定不会出此纰漏。小郎与三郎还是安心在府中反省,静候明旨。”

楼淮祀狠狠咽了一口唾沫:“吃素?”

“对啊。”单太监笑,“小郎君你是来领罚的,不是来消遣的,这一日复一日的,山珍海味配琼浆玉液,岂不有违本意?”

“白煮羊肉也得供上几顿?”楼淮祀跳脚。

单太监道:“这是上皇与圣上旨意。”

姬冶倒不挑,托赖幼时吃了太多药,吃得舌头味败,他于食之一道,兴致缺缺。

单太监将二人请进府,亲手阖上大门,亲自上了锁,收了大门钥匙,只留一道小门供仆役护卫进出,叮嘱门口守卫道:“三皇子犹可,他既领了罚,便无有多言。小郎君却是个舌头开花、又会作怪的,他关里头一日两日还不显,三日四日的,他便要编话骗人。什么装病、装死、装中毒、装疯,千奇百怪林林种种,无有一样不是他编不出来的,你们千万不要被他哄骗了。”

几个守卫齐声称是。

楼淮祀扒门缝那偷听,恨得咬牙切齿,单老头不比从前了,进宫当了大太监,换了身份,关他不算还要揭他老底,连他外祖父身边阴阳怪气的老李都比他可爱。

姬冶拍拍他的肩:“阿爹和祖父也算手下留情,你我一块,也算有伴。”

楼淮祀嗤笑,冷哼:“你也就现在说得轻巧,你小时常憋屋中,早憋出坏性子,最厌把你关起来。我是闷,你是躁,唉,外祖父和舅舅好生狠心。”往石阶上一坐,仰天看看浮去,“也不知始一现在伤势如何,还有胖丫头,不知几时能再见她,我一去不回,她不会以为我不再理她,生我气可怎么办?”

楼淮祀越想越伤心,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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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京城西。

梅县令牵着驴,寻了间酒肆住下,叫了桶热水,搓下一桶的澡泥,又吃了碗热粥,一觉黑甜到天亮。晨光透窗,惊见一人坐在窗前捧卷看书,晨曦溶金,一点点勾绘该人的眉目,俊秀威严,竟如神祗。梅县令一惊之下,翻身下床,纳头便拜。

“梅萼清拜见圣上,一别经年,无一日不盼圣上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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