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明笙气得把楼淮祀狠狠训了一顿。
楼淮祀满腔雀跃被焦熄了大半,灰头土脸地跪在地挨骂。
姬明笙是越骂越生气,也是他们疏于管教,才养就楼淮祀这种为所欲为的脾性,自小到大,凡是他所求的,皆唾手可得,全然不去深思他人愿或不愿,再皆身边人的纵容。更是不知收敛。
“你可有设身处地为卫家想过,那是你岳家,你将他们置于何地?你可细想过你卫家小娘子的脸面?终身大事,不可将就,大凡你重她敬她,想她所想,思她所思,便不会这般自作主张。”姬明笙极为失望,往常她自思儿子胡闹归胡闹,分寸还是有一二的,也就行止无端了些,并未曾在外头凌弱欺善。原来也不过是个眼中只有自己不见他人的凉薄之人。
楼淮祀涨红了脸,张了张嘴,几次想反驳,却又无话可说,只好老实跪坐在那。思绪沉浮之间竟也有些茫然,自己确实不妥,可要他就此和卫繁分离三四年,他又万万不肯。
姬明笙冷声道:“一朝子离落地,早晚枝芽另发。阿祀,今日起阿娘便当你已离枝,我不责你,也不打你,你自己好好反思反思。将后如何行事?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何人赖你而生,何人付你肝肠?你生于世间,有名有姓,有血有肉,所求为何,所当为何?”
楼淮祀仍旧跪在那不语。
姬明笙也不理会,拉了丈夫,赶走了大儿子,摒走了小厮婢女,独留楼淮祀一人在偏厅之中。
地衣织就繁纹,鹤炉吐烟,十二叠屏绣着青绿山水,飞瀑奔流间隐见文士对饮。楼淮祀跪得有点累了,干脆席地而坐,对着屏风上的高山流水发着呆。不知不觉,外面金乌西坠,光亮渐隐,桌椅几台一一模糊不可分辨。
楼长危推开门,手里拿了一壶酒,与他一道摸黑坐在一处。
“阿爹。”楼淮祀出声道。
楼长危将酒壶递给他,道:“这是烈酒,入口如刀。”
楼淮祀接过尝了一口,默默地塞回给了楼长危,然后道:“阿爹,你的二子大许天性就不好。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带繁繁走。要是再选,我还是会求了舅舅帮我完婚。”
楼长危轻叹一口气,重重地拍了他的肩膀一记。
“阿爹是个正直之人,得知自己的儿子天性不善是不是很是失望?”楼淮祀难得有些苦恼,他自视颇高,多年来一向自满,如今一反思,倒似好皮囊股的烂草一堆。世间事,不怕做错,就怕不肯回头,楼淮祀发了半天呆,发现自己就是那个死不悔改之人。
“为何知错不改?”楼长危问道。
“太违心。”楼淮祀往后一倒,沮丧道,“违我本意,寝不安,食无味。”
楼长危道:“阿祀,世上违心之事不计其数,便是你外祖父,你二舅舅,坐拥万里江山,也有无奈之时。”
楼淮祀伏在地上:“可是,我不快乐,为人无趣,我天生不愿委屈自己,若是哪天我早死,我便杀了繁繁与我同棺而眠。阿爹,我不是好人,我愿为你和阿娘死,愿为舅舅外祖父死,也愿为阿兄和阿冶死,这都是我之所愿。”
“阿爹,我心许繁繁,她活我便活,我活她便活,生要一块生,死也要一块死。阿爹,我不许自己独活,也不许繁繁独活。”楼淮祀掩住双目,他是卑劣且恶毒之人,他生得有多好,心便有多毒。
“若是卫小娘子不愿,你待如何?”楼长危问道。
“我不管。”楼淮祀如画的脸上满是郁色,“她不愿,我就杀了她。”
楼长危在暗中定定看着儿子,轻抚了一下他的背:“阿祀,你自问你可下得手?”
楼淮祀想了想,大笑出声,拿指尖拭去眼角笑出一点泪,近乎绝望道:“阿爹,我真下得手。”
楼长危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隐在浓夜中楼淮祀,道:“那好,你只管随心活着,哪日你不知自控,阿爹帮你。我与你阿娘带你来人世,便由我亲手送你回黄泉,你放心,阿爹定会在你犯错之时先行下手。”
楼淮祀抽了抽鼻子,有些心安,又委屈:“我是你亲子,你说杀就杀,也不带迟疑的。”
楼长危痛心道:“阿祀,杀子杀心,你当你爹无知无觉?”
楼淮祀垂头,忽然又惶恐起来:“阿爹,繁繁会不会嫌我,她又天真又善良,不像我,心里绕着的都不是好念头。”
楼长危道:“你既要成婚,明日便随你娘好生求求卫家许女,不可使计也不许使坏招,剖析利害,诚心以求。”
楼淮祀飞快转了几个念头,想着卫询与国夫人的心性,他丈人与岳母的脾气……
楼长危推开门,院中有一抹清辉,他回头看着儿子变幻的面色。他这个儿子聪明太过,一遇事便要走捷径,不肯老实应对,却不知大道之通达。
“阿祀,你是我子,我活一日便会看顾你一日。”不叫你犯下恶罪 ,无可脱身。
楼淮祀步出偏厅,立在院中,明月皎洁,他是喜它滋润还是恶其光明。姬明笙长长的裙摆铺开一地霜华,看着月色下的爱子,眉眼温润,艳色夺目,他得上天溺爱,亦得溺爱之恶果。皇家与楼家血脉里的那点恶,他半点都没落下来,平素不显,一遇要紧之事,便会本性毕露。
姬景元众多外孙子里独爱楼淮祀,一来这个外孙子生得俊美异常,二来嘴乖惫猾,三来脾性肖他。姬景元从来都是唯我之人,又是帝皇,手握权柄、生杀予夺,几时会顾及他人心愿?外孙脾性如他,姬景元心喜之下,从来都是纵容不见他拘束的。
偶尔姬明笙抱怨一二句,姬景元还要瞪眼,扔下一句:“我的外孙大可随心所欲。”
前有姬景元纵容,后又有姬央护着,楼淮祀从小到大几无不可求之事。
姬明笙与楼长危提心吊胆,生怕儿子长成纨绔膏梁,冷眼旁观,又觉儿子很有几分赤诚,待人好时那真是甘付生死,他与姬冶兄弟情深,听得一字半句就敢放血割命,过后又视之理所当然,不居半寸功。
姬明笙苦笑,那时他与夫君私下亦觉骄傲,大意之间浑忘了,寻常人如何做得非常事,阴阳从来相伴,他们为人父母,竟不曾细思他性子中的不足之处。
“ 长忧而不敢忘啊。”姬明笙一声轻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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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楼淮祀有些神思不属地随着姬明笙与楼长危去了卫府。
卫筝正歪坐在软榻上摇头晃脑地唱着曲,逗着鸟雀,时不时呷口香茶,惬意非常。乍听长公主与楼将军来访,吓得差点从榻上滚下来 ,连忙又是整衣,又是抿发,又是正冠。
他纯粹是吓得,上次见楼长危一面,魂都飞了半天。他亲家那俩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血,那长刀不知割了多少脑袋,杀过的人比他吃过的鸡还多,怎不叫他心惊胆战。
抖了半天,又窃喜:还好还好,女婿不像亲家,一天到晚脸上带笑,别提多招人喜欢啊。
许氏买了一堆仆役丢给自己的奶娘□□,奶娘愁得头发都白了一大半,朽木不可雕啊,自家娘子买回来这二十几个下人,老的歪的粗的,哟,还有一个打眼辨不清男女的,这让她如何□□?
许氏看了几眼后,自己都嫌弃,为了女儿还是忍了,好歹个个身康体健,气力十足,别说打水挑担的,合力连大虫都能打死。就是心里有点发虚……等得管事来禀长公主与楼将军投帖拜访,更加坐立不安了,揪着手帕想:长公主这般神通广大?莫非已知晓我要塞一堆歪脸婆子伺侯阿祀。
他夫妻二人各自惴惴不安,卫询与国夫人听闻姬明笙与楼长危夫妻双双上门,这般郑重其事,定有缘故。
姬明笙盛妆而来,歉疚道:“老国公,老夫人,阿祀无状,办下糟心事,我与将军是带他来赔罪的。”
卫询和国夫人齐齐皱眉,看向乖巧跪在那的楼淮祀,眼底满是疑惑戒备。
卫筝心疼女婿,琢磨着女婿刚解禁 ,能做什么无状的事,楼长危又是个不分青红皂白骂儿子的,笑眯眯道:“自家人。自家人~,何谈赔罪啊。”
许氏夫唱妇随,也笑道:“是啊是啊,这旨意一下,阿祀便是我夫妇的半子,他纵错了,也犯不着一这般下跪的,不如起来说话。”再看几眼楼淮祀,女婿这相貌这身条,另说禹京挑不出一个来,全天下都翻拣不出几个。唉,就是看着有些憔悴,好似瘦了。
姬明笙与楼长危见卫筝夫妇对儿子这般好,越发觉得对不起卫家。
国夫人看楼淮祀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就知事不小,她也不叫起,怕自己气着,笑问:“阿祀,这是做了什么?”
楼淮祀挨头一刀缩头一刀,倒不再慌张,长揖一礼道:“老国公,老夫人,卫侯、卫夫人,阿祀放肆,求了圣上为我和繁繁完婚。”
卫筝脸上的笑顿僵在脸上,卫询与国夫人更是脸色大变。许氏惊得不知该说什么,结巴道:“这这……这……我这贺你任官的礼都还备……”怎就怎就谈到成婚了。定亲归定亲,可这定亲到成婚还有好几百步呢,纳采纳吉下聘,婚期要请,他们嫁妆也要办啊,早早备下的不算,头面首饰衣裳被褥总要时兴的。
“婚后,我想带繁繁赴任。”楼淮祀禀着下刀要快,已捅出一个血窟窿了,再捅一个,疼得还短些,“求老国公、老夫人,岳丈岳母成全。”
许氏和卫筝快要晕了,夫妇二人勉强碍于姬明笙与楼长危,勉强一笑:“阿祀,这这完婚好似急了些,一月二月的怕是办不成。”
卫询黑着脸一掌击在桌案上,怒道:“什么求成全,你既请了上意,我卫家敢说半个不字 ?我卫家敢不许婚?你楼淮祀皇家的外孙子,尊贵非凡,我卫家算得什么?江北卖柴卖米的,商贾为贱,岂敢不从啊?”
楼淮祀听卫询气得掀卫家老祖宗的老家底,知他恼怒非常,收性敛气正要低声道错,他老丈人卫筝坐那翻了茶碗,疑惑:“爹,咱们家祖上不是开银铺的?怎又成卖柴米的?”
许氏也有点发愣,低声:“老祖宗不是卖布的?”
卫询瞪着不肖子和不贤媳,脸上真是青绿交织。一肚子的话堵在嗓子眼里,吐都吐不出来。
楼淮祀将头一低,岳丈岳母威武,他以为一定好好孝顺二老。
姬明笙一个愣神连忙出声,老国公别给气出毛病来:“老国公,错便是错,打也好骂也好,我楼家无不可应。”
卫询阴阳怪气道:“这可不敢,京中遍地权贵,我卫家小小一侯,可不敢责打栖州的太守。”
国夫人不愿过多置气 ,楼淮祀既求了今上,如何更改?只是,她笑道:“也罢,成婚也无不可,只是,阿祀啊,你去栖州带上繁繁,似不妥当,不如深思一二再做定夺。人活在世,从少到老,从生到死,杂琐诸事有如下棋,这一着棋错,满盘皆输。”
楼淮祀不好强辩,又道:“求老夫人成全。”
“求成全是假的。”国夫人长叹一口气,“你们一完婚,繁繁就是楼家的人,是你楼淮祀的妻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卫家哪有置喙的余地啊?”
楼长危坐那不动如山,道:“老夫人只管发话,楼淮祀这个兔崽子任性妄为,打死也无妨。”
卫询直哼哼:“楼将军直爽之人,也说得这虚以委蛇之语,他最迟两月便要赴,打个半死如何交待?”
楼长危长目冰凉,锋利得以割断喉管:“我有良医良药,便是半残,也能一路护他去栖州。”
卫筝软绵绵的脚刚硬朗回来,大惊失色,不顾仪容,跳将起来急道:“这可使不得,阿祀虽是你儿子,也是的女婿,还是我女儿的夫君,他半残了,你还有个大儿子,我女儿可如何是好?”
楼长危哑口无言,卫筝说得……还真是半点不错,只得无奈道:“那依卫兄之见?”
卫筝没头的苍蝇一个,有个屁的意见 ,就这么痛快嫁女吧,他也不肯,卫繁可是他的心头肉,更遑论还要跟着去栖州;打骂楼淮祀吧,他也觉得心疼,好歹是自己的女婿,女婿是半子,半子半子,楼家这儿子一半是自家的,哪能由得楼长危喊打喊杀的。
他嗫呶半天,左右为难,垂头丧气地坐回椅中,很是心酸:这岳丈也挺难做的。
楼长危便又诚心诚意与卫询道:“老国公,你我俩家的婚事,楼某无有半点不满,纵是没有上皇赐婚,楼家必来求娶。婚姻结的两姓之好,既生横刺,剜肉当拔。子不教,父之过,楼淮祀不管不顾,胡闹妄为 ,此事绝不可轻饶。”
卫询知他言出必行,摁下怒火,饶有兴致问道:“大将军的不可轻饶,除却将人打得半死,可另有他法?”
楼淮祀跪那大气也不敢出,他爹在军中以心狠手辣闻名,有的是惩治人的手法,大理寺刑狱都曾讨教过手法,真要……
“大将军好生威风,不知是要阿祀的手,还是要阿祀的腿,你们楼家做事莫非不是打就杀?”一个清朗的声音慢悠悠地厅外响起。
姬明笙与楼长危一怔,不由自主一道抬头。
俞子离素白锦袍,髻插一支玉钗,俊颜上略有讥诮,一边卫放鬼鬼祟祟地探了下头,祖父、祖母、长公主、楼将军一个比一个可怕,中间楼淮祀可怜巴巴地跪在那,一看就是大限将至的模样……卫放打个哆嗦,脚底一抹油,连忙给妹妹送信去。
“师弟。”楼长危面对着俞子离,心生无力。
姬明笙皱眉,先行训道:“阿离,你几岁的人了也学得离家出走?可知我跟你师兄的牵挂?”
俞子离歉然一揖:“嫂嫂原谅,子离心中有不解之结,冲动之下不辞而别,劳嫂嫂悬心挂念。”
姬明笙神色微变,转头看了眼忧喜难料的丈夫,眼前场合不对,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
俞子离又朝卫询与国夫人一揖礼:“见过老国公老夫人,本是楼卫两家家事,晚辈一介外人,冒昧了。”
卫询知他的底细,摸摸胡子,似笑非笑瞅了一眼楼长危,道:“家事确实是家事,你说自己是外人倒也不见得。 ”
俞子离轻轻一笑,道:“老国公所言甚是,师侄晚辈还是认的。”他略有戏谑,笑与楼长危道,“师兄嫌子不好,不如过继给我算了 ,我孤身一人,好歹也有一个送终人。”
“孤身一人?”楼长危脸黑得如同锅底,“哪个让你在外晃荡,哪个又让你孤身的?不思娶亲生子还敢嬉笑胡言。”
楼淮祀轻轻拉了拉俞子离的衣角,被俞子离瞪一眼,悻悻收回手。他爹的那脸已经黑得不能看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就跟看死人差不多。他爹定是以为俞子离是自己搬来的救兵,又嫌他行事不正,专拣偏门歪道。他快要冤死了,他师叔一向藏得跟只缩头乌龟似得,竟现身前来,奇也怪哉。
俞子离并不理会楼长危的黑脸,反笑与卫询道:“老国公既说我不算外人,我自也说得上几句话?”
卫询点头:“自然,老夫就算不给你师兄脸面,你爹的脸面还是要给的。”
俞子离又是展颜一笑,道:“老国公为长,我师兄为少,老国公哪用给他脸面。”
卫询哈哈一笑,他现在看楼家人就来气,乐得俞子离抢白人,不过嘛……“你这师叔所为何来?”
俞子离退一步,敛袖一揖,道:“俞子离托大,愿随师侄夫妇一道前往栖州 ,我师侄的死活我不敢担保,侄媳的安危只管算在我俞子离身上。我师侄纵有个意外不幸,侄媳定能无恙,我送她回京另觅佳婿便是。”
楼淮祀张大嘴,偷瞟一眼楼长危的脸色,悲怆一叹:他爹决计不肯放过他,他师叔,俞家的独根苗,伤了磕了,都是大事。更别说一道去栖州,要是出一丁点的岔错,他爹怕是要割下他的脑袋祭在他师祖坟前。
楼长危真是花了十二分的力气压着怒火,只想把俞子离和楼淮祀一手一个全拎回将军府关进祠堂里。
卫询听了俞子离的话,却是抚掌一叹:“俞先生此话当真?你是我孙子的老师,我这孙女也跟你认了几篇文章,勉强也算你半个女学生,你可不要言出无信。”
“半点不假。”俞子离立誓道,“我俞子离别的没有,信誉还是有几斤的,言出则必行。”
卫询笑起来:“俞先生谦虚了。”俞丘声不知留了多少财、物、人给儿子,虽是一介白衣,却是什么不缺,要是有心求个官做,不管是今上还是上皇都无有不愿的。这样的人,也敢说自己“别的没有”。
俞子离溜了一眼楼淮祀:“阿祀嘛,性不好又独断。完婚与栖州行,都是他自作主张,还不知繁繁是何心意呢,我那女学生若是无意去,我愿用我爹的名声求圣上收回成命。楼卫两家婚事作罢,若是繁繁愿意,老国公,我们再来细谈栖州行,如何?”
卫询抚着须,琢磨着他打的算盘,道:“俞先生倒似偏着我们卫家。”
“师徒如父子,比什么外三路的师侄还是要亲近些。”俞子离埋汰道。
外三路师侄楼淮祀歪了歪嘴角,他自诩聪明,些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国夫人在旁道:“这是繁儿的终身大事,确实该知会她。”
俞子离赶人道:“怎么,你不敢见卫繁?”
楼淮祀心下一喜,份外乖觉,眼巴巴地看着卫询与国夫人。国夫人被他看得火气都消了一截,想想自己可怜的孙女儿,又绷紧嘴角:“去吧,有言在先,繁儿若是不愿,我卫家拼着家败也要断了这门亲事。”
楼淮祀虽知他们私下有事商谈,仍是喜出望外,这些七杂八掺的琐事,不必过多理会,总是自己亲近的人,不会害了自己,他放心地很。起身斯斯文文地揖礼告退,一出门长长出了一口气,没走几步就被守在那的卫放揽了脖子拉了过去。
“卫兄,消气消气,你再不松手,我可交待在这了。”卫放没轻没重的,楼淮祀快要喘不上气来。
卫放生怕自勒死了妹夫,慌忙放手,又生气瞪他:“楼……楼个屁兄,我来问你,你缘何想娶我妹子?”
楼淮祀摸摸脖子,道:“我看着繁繁就想笑,看着她心中就喜欢,想着便欢喜不已,你说我,我为何不想求娶?”
卫放听得脸都酸皱成一团,怀疑道 :“你别蒙我的,哪有人一想到别人就欢喜得想笑,又不是银子?纵是银子也没甚好想的。”
楼淮祀笑起来,想起卫繁圆脸上的梨涡,道:“那,卫兄有段时日喜好斗鸡,走在路上忽见一户人家后院养得威武雄鸡,鸡冠似血,毛披霞彩,嘴如鹰喙,爪似利钩,你可想带了回去养在身边,主人家不许,可会心心念念?思之而笑?”
卫放道:“再难得也不过是只斗鸡,念念不忘幸许也有,思之而笑?我又不是呆子,还能想只扁毛畜牲发笑?”
我看你差呆子不远?楼淮祀腹诽一句,又道:“你与我相交甚笃,竟不愿将妹子许给我? ”
卫放说不过他,道:“你哪值得我妹子托付终身。”
“我出身尚可,相貌堂堂 ,文武略通,不畜怒婢不养外室不纳小妾,家中亦有恒产,如今还有官身,如何不能托付终身?”
卫放本来死绞着眉,听了他的话,拿手指掏了掏耳朵:“你不纳妾?”
楼淮祀点头:“自然不纳,等我娶了繁繁,二个相处尚嫌不够,纳个妾来自讨没趣?”
卫放难得神色凝重,卫筝与许氏感情极好,亦有一房妾室,叔父卫笠,那真是墙内花香墙外莺啼,别提多热闹,他婶娘与那些妾天天斗日日闹,如今不闹上一闹都骨头缝里养。卫繁要是走霉运许了这样的人家,过得有何意趣。
“那……”卫放压低声凑过去,“要是我妹子无子呢?”
“你多生几个过继于我?”楼淮祀立马接口,“要不我多给你几个美妾?”
卫放气得跳脚:“我不过一问,哪个要美妾,再说,繁繁好着呢。”
楼淮祀笑:“卫兄,你放心,我此生此世,身边只会有繁繁一人,疾苦悲喜,永不离弃。”
“口说无凭,到时你翻了脸,我找哪个算账?”卫放招来小厮奉上笔墨,“先立个字据来。”
楼淮祀依言立下字据,想着从今后,二人是姊夫郎舅,一家人。他这舅兄有点呆傻好骗,便提醒道:“私下所立的字据,又无见证又不曾在官府备案,防的君子防不得小人。他们本就言而无信之徒,翻脸与翻书并无不同,哪里会顾忌一张字据?”
“那当如何?”卫放反问。
“自是捏他的短处,拿他身家,断他后路。”楼淮祀理所当然道。
卫放狠咽一口唾沫,连看了楼淮祀好几。他新出炉的妹夫还是秀美无双的眉眼,就是添了点毒药,吓得他心肝都抖了抖。一把抢过楼淮祀立下的字据,虚张声势道:“管你小人君子,你要是违诺,我找你敲断你的腿。”疾走几步,又过来扯着楼淮祀往左边园子里走,等得靠近月亮门,沮丧地闷声道,“阿祀,你要记得待繁繁好。”
楼淮祀正要答话,卫放已转过身无精打采地走了。他既为兄又为友,再多担忧叮嘱,诉之口端,也不过一句最平常的叮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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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淮祀静立片刻,越过月亮门,卫侯府这处园景九曲桥连着水榭,池中养着睡莲,非是时节,只空生涟漪的碧水,水中也不见那几尾红鱼,只有一只巴掌大的乌龟爬在埋于水中的莲缸壁沿上,伸着长颈,睁着小眼,舒适地晒着暖阳。
卫繁只身一人坐在水榭中,面前拢着一盆火,她只松松挽着两髻,簪了一朵嫩黄的春花,春水似的襦裳,鹅黄长裙,杏色披帛缬染着几样春色。她好似从枝头被人摘下,青嫩鲜灵,只想合起手,将她轻轻护在掌心。
“楼哥哥,我的煨山芋,你可要尝一尝?”卫繁拿着火箸,专心从炭灰底下扒出一块山芋来,得意道,“你看,个头不大不小,小了味不好,大了煨不透,这般大小的才又会又香又软。”
“哦?我倒不知道还有这般多的讲究。”楼淮祀跪坐在她身边,不顾烫拣起黑乎乎的山芋,捏了捏,果已煨透,去皮咬了一口,又香又软。
卫繁看他真心喜欢,抿唇而笑,又嫌自己不矜持,拿手轻揩了下脸颊 ,她手上沾了点黑灰,这一揩,白嫩的腮边就多一道脏污。
楼淮祀的眼里漾着山间的春水,唇边染着轻暖的笑意,他伸出手,轻轻地为她一点一点擦去脸上的脏灰,专心又温柔,好似怕她化在自己指间。
卫繁一动不动,水杏双眸含笑看着楼淮祀,看他秀长的眉,看他神秀的凤眼,看他挺直的鼻梁,看他妃色的双唇,直把自已看得差怯得垂下了眼睫。
“繁繁,我要娶你为妻,我要带去你栖州。”楼淮祀轻声道。
卫繁小心将一块山芋埋进炭灰中,长睫抖了抖,眨了下眼,鼻子有些酸,却重重点了点头:“嗯。”
楼淮祀一瞬不瞬地看牢她,轻笑:“栖州是险地,有毒虫,有凶兽,有恶人,繁繁,我们幸许会过得很艰苦。”
“嗯。 ”卫繁又点了下头,“大姐姐翻了杂卷,知晓了栖州险恶,告诉了我。”
楼淮祀接过她手里的火箸:“是,栖州险地,一但是繁繁,我还是想带你走,想叫你陪我。”
“嗯 。”卫繁一抽鼻子,“我舍不得祖父祖母,舍不得阿爹阿娘,也舍不得阿兄大姐姐他们。”
楼淮祀看她红了眼,心中生疼,捏紧手里的火箸,不肯松开分毫。
“可是,祖母他们全在一处,你却只有一个人。楼哥哥,我愿意随你去的。”
楼淮祀惊愕抬眸。
卫繁将泪意忍回去:“我想了好久,才想明白的 ,我不愿你一人去栖州,三年四载不能见到你,又不知你的景况,是好呢还是不好呢,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你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你遇着什么我也不知道。纵有书信往来,来去至少也有月余,晚春的信早秋和才得,都已换了一季。信上说的话,早已事过境迁,做不得数了。就好比楼哥哥写信与我,说你犯咳疾,我回信捎你汤剂,到你手时,你的咳疾早好。这消息知了也不是不知呢。”
楼淮祀笑,心里软塌塌一片,拾都拾不起来。
卫繁拉拉杂杂说了一通,微红了脸,害羞自己词不达意,絮叨啰嗦。又点了下头,重道:“楼哥哥,我愿意一道随你去栖州的。”
楼淮祀喉结耸动了一下,终道:“卫繁,若你不愿,我会杀了你。”
卫繁一呆,怔忡地抬眸对着楼淮祀晦涩难辩的脸。她不曾生得七窍玲珑心,却知楼淮祀这话是真的,不是哄逗,不是说笑,不是玩闹,自他肺腑之间生出。
“你可还愿随我走?”楼淮祀期盼问道。
卫繁咬了咬唇,心头没有害怕,只有一点酸楚,似让人拿绳索轻勒一下,闷闷的跳动了一记。深吸一口气,又从炭灰里扒出一块山芋拨给楼淮祀。
楼淮祀下意识地接过晾在一边,轻吹了下烫疼的指尖。
卫繁忽地就笑了起来,又点了下头:“我还是愿意的。”
楼淮祀的目光似牢笼,将她关押其中,不放她离去,不许她避答。
卫繁红红的眼,却笑出一对梨涡,道 :“这世上除了楼哥哥,还会有谁陪我守着一盆炭火煨山芋?”
楼淮祀由衷而笑,将她拢进怀中。又小又软又暖的一团,不紧紧扣牢,清风就会钻入怀中吹凉她的双颊,怎堪其扰?
卫繁扎在他的怀里,动弹不得,索性安生呆在他的怀中,静听着风过水榭轻盈有声,水中游鱼摆尾激起轻波,火盆中的余火噼剥炸开,连着水榭门窗因风微有吱哑。
唯她在他怀里温暖无声,自成天地,大可将己心交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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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子离让小童煽着炉火,自己轻筛着茶粉,笑着与楼长危道:“师兄,我这没有好酒,却有好茶,不妨品上一品?”
楼长道:“子离,我是粗人,鲜少做风雅之事?”
俞子离笑:“嫂嫂也擅烹茶,这套金银茶具还嫂嫂送我的。”
楼长危笑了笑:“公主酒量不输于我。”
俞子离有些吃惊,微微睁大双眸,半晌才道:“怪不得有次我要与嫂嫂斗酒,她神色古怪,原来是嫌我酒量不行。”
“子离,当年……”
“师兄。”俞子离拦了他的话,“旧事不必重提,你所学的,与阿爹教我的并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