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战止杀非不可为,身在其位,一力能得全兔,岂用二力?”俞子离摇了摇头,以茶代酒,自罚了一杯,与楼长危道,“师兄,是子离偏执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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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长危有些苦涩,他们名为师兄弟,情份上倒似父子,俞丘声老年得子,怕自己活不长,对幼子那真是百依百顺,也就楼长危看不过眼能拉下脸训斥几句。
俞丘声那颗慈父心啊,疼得那叫一个揪绞酸楚,碍于半道收来的徒弟生起气颇为吓人,老人家偷偷摸摸烹制佳肴安慰儿子,父子二人躲在别院心酸地偷偷对饮。
楼长危一怒之下,好几天不理这对父子,俞丘声只得又来安抚徒弟,打圆场:“阿离尚小,年幼不知世事,宝玉未曾磨砺亦无其光嘛!”
楼长危反问:“师父打算几时教师弟人情世事?”
俞丘声搓搓手,摸摸胡子,推道:“你师弟还小还小,苗幼经不得风雨。”
等问得急了,俞丘声又道:“质朴天然未尝不是好事。树栽盆中,修修剪剪,虽赏心却失之野趣。”
直待俞丘声自知大限将至,这才惶恐起来,拉着楼长危要他照顾幼子,道:“居安,护他长安,我死得太早,护不得他了。”嘱咐罢了,仍旧不肯咽气,又补上一句,“他错了,你只管训斥,只软和些,别吓着他。”
楼长危又是难过又是无奈,道:“师父但凡有所托,我定竭力而为。”
俞丘声一生洒脱不羁,笑笑道:“无所求啊,功名利禄、开枝散叶、传承立宗?都不必,都不必。人死化骨,万物浮土。居安,为师只求你师弟此生无忧啊!”
楼长危苦笑:“师父,一生无忧何其难。”
俞丘声大笑几声:“人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亦要闲时自解忧啊。人生苦短,不可求的不求,我留给阿离的,大可保他自在逍遥。你给他兜兜底,予他心安之处,我一死,你便是阿离仅有的亲人了。”
楼长危便道:“阿离何尝不是我至亲,纵是师父不说,我也会照料阿离一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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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离,你想要什么?”楼长危思及往事,深觉有负俞丘声所托,缓声问道。
俞子离笑了笑,半天才道:“阿爹在世时,圣上几度邀他出世,为天下为忧,阿父几度推拒。我问了阿父为何,阿父道:一人之力何其微贱,于苍生不过杯水车薪,天地自有轮回流转。我纵有其智,不具其能,拔苗助长反是其害。太平年间,还是不要妄谋其变了,添墨补描了。我们前后有路,进可,退亦可,败后重整便是,万民艰辛,他们无路可退啊,非到至穷,不愿思变。”
“阿父心下觉得天下之民,能苟安便是幸事。”
楼长危道:“师父说得有理,生民不易,能太平度日便是大幸。”
俞子离叹口气,道:“师兄,我一直自视甚高,自命不凡,自觉能为阿父所不能为。漓山一事犹如当头棒喝,我才知阿父是对的,一人之力何其微薄,我有心则无能。”
楼长危以下歉疚,漓山匪事,兵贵神速,他一心速剿,勿略了俞子离未经如此血腥之事。长刀之下人命不值一钱,尸身墙垒,白骨路铺,人间也如炼狱。
“阿离……”
“师兄再说歉疚之言,倒似子离还在无理取闹。”俞子离苦笑,“不过是我自己不能释怀。”
楼长危知他软得下身,扮得可怜,没接他的茬,反问道:“为何想去云栖?”
俞子离道:“云栖一处烂泥潭,烂无可烂。我自得知了云栖事后,遣人查了查,再无一地比云栖更为恶劣,官不是官,吏不是吏,匪盗成群。卖儿卖女都是稀疏平常之事。既是死马,想来也不惧赤脚无能郎中。”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俞子离笑道,“人活百年,我大可游戏,但无一事过手,未免虚度此生。”
楼长危长叹一气:“子离,不入险地不知其险。”
“师兄放心,这点自保之力我还是有的。”俞子离笑起来,想想又道,“再者,我也放心不下阿祀,他平素虽皮紧惹人厌,真有个不测,我也不忍。”
楼长危轻哼一声:“你们倒是臭味相投。”
“师兄不放心将阿祀交与我?”俞子离扬眉反将一军,“师兄可是觉得子离是个不学无术之人?”
楼长危压根不中计,反笑起来:“你拿话将我也无用。阿祀此去是定局,我虽不愿也无他法,你……”
俞子离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楼长危要是横下心反对,他还真不一定走得成。
楼长危想了半天,终道:“我知你有自保之力,更知你的心思。此去云栖,你万事小心,阿祀你不用担心,他那脾性,最不会的就是让自己受委屈 。”俞子离看似玩世不恭,心地却极为纯善,口内说着无可排遣,才想去云栖一展拳脚,实则心中不忍,忧民苦辛。他又有才智,只少历练,去云栖也非坏事,只是……“子离,师兄无可相赠,只有一句话送你:人心之奇诡善变,你当心些。”
俞子离愣了愣,笑道:“没想到师兄赠我的居然是这么一句话。”
楼长危深看他一眼,轻拍了一下他的肩,道:“ 在外累了,记得回家来,我与公主总会在将军府等你。”
俞子离听了这话垂眸而笑,又道:“师兄放心,子离记下了。”
“既有远行,过两日你记得回府,一例行装,让公主帮你打点好。”楼长危道。
自己师兄师嫂,俞子离自不会见外,笑应下来,正要说几句好话,就听楼长危翻起了旧账。
“你不辞离家之事,我跟公主也一并记下。”
俞子离理亏在前,又为云栖一事心里发虚,半声不敢吭,老实地挨了一顿训,一时之间颇有种与楼淮祀同为天涯沦落人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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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淮祀与卫繁互诉衷肠后,真是走路都打着飘,心中是无限地欢喜。他这人一得好就恨不得嚷得天下皆知,此时心下畅快得意,恨不得告诉所有近亲知交这桩好事。
还不等他找上俞子离显摆,就得知楼长危允了俞子离同他一道去云栖的事,吃惊加激动之下,牙齿咬着舌尖,痛得直吸气。他还只当俞子离诈唬人,嘴上说得气势无边,他爹真一发火,俞子离也无可奈何。
这可是他师叔,俞家万倾地里仅有一根苗,要是有不幸,俞家岂不是绝了后?他师祖老人家胡子花白一把年纪才生下一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他老人家估计都不肯去投胎。
俞子离看他这副撞鬼的模样就为气:“怎么,你去得我去不得?”
楼淮祀吸几口气,又是纳闷又是不解:“师叔,你不知晓,我爹这人除却我娘,就像他心里的宝贝疙瘩,我和我阿兄从来没啥份量的。他怎么舍得让你去云栖这破地方受罪?”
俞子离又是一声冷哼:“还是人子呢,半点都不知你爹的心性。”楼淮祀这小畜牲眼里只见他爹对他的好,不见他爹对他的严。楼长危从来不是溺爱之人,发起火来,连俞丘声都要退避三舍。他师兄就是命不大好,没儿子时要管束他,有儿子后又得操心二子。楼淮祀就不说了,这种儿子,谁摊上谁倒霉;楼淮礼看似好,也是一头倔驴。
“师叔,你去云栖做什么?”楼淮祀不想过于揣摩自己老子的心性,转而问道。
“给你当幕僚。”俞子离理所当然道。
楼淮祀睁大眼:“我……我……这便不用罢。”他只想去混个三四年,用不着幕僚出谋划策。且这幕僚还是俞子离?
俞子离笑摸他狗头,道:“岂是你愿不愿的?你师叔我要是不去栖州,你到手的娘子就飞了,但凡我与卫家剖析利害关系,你看卫家还要不要你这个女婿?”
楼淮祀倒吸一口凉气,瞪着俞子离,刚要张口。
俞子离又立马接道:“你这张臭嘴要是惹恼了我,我也要告诉卫家,叫老国公不将孙女许配与你。”
楼淮祀嘴犟道:“我和繁繁是外祖父赐婚。”
“哦?”俞子离冷笑,“不妨试试?”
楼淮祀还真不敢试,卫家尽出二愣货,真拼个鱼死网破,不肯将卫繁许他,除却抗婚有的是阴私手段,再有他师叔这个大阴人出主意,他还真不定能娶到卫繁。当下忍气吞声道:“师叔究竟要干什么?”
俞子离一拂衣袖:“不过谋求一个慕僚之位,请得我当慕僚,是你上辈子烧了高香求来的。”
“是是是。”楼淮祀歪歪嘴,俞子离一去,变数凡几,他还想逍遥度日呢,“师叔,我可是打定主意带人带钱带物去的,你可别骂我奢侈。”
“你素来贪图安逸享乐,让你吃糠咽菜也是为难你,无妨。”俞子离笑道,“再说,你跟个要饭似得,东家求西家乞的,能有几个钱?”
一言诛心,楼淮祀丧气地趴在桌案上。
俞子离还贴心笑道:“如我这般能养上峰一家的幕僚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你竟敢嫌弃?你和卫繁的婚事皇家包揽,你只管关心栖州行,你要是单脚麻雀,什么不会只知跳脚也不打紧,还有我给你兜底。”
楼淮祀只觉毛骨悚然,俞子离这模样,非奸即盗,虽有便宜可占,他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看似俞子离被绑到了他的船上,又似他被绑到了俞子离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