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火不明,河神这是发怒了。”楼淮祀大喊,“你们这些蠢货,连祭个神都不会,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塞给他,怪道年年春汛发水。”
贾先生张了张嘴,半天没发出声来,生怕自己传了话,索夷族人恼羞成怒把他们一行活埋了。
“快说。”楼淮祀一拍贾先生的肩。
贾先生抖了抖,看了眼抿唇而立的朱眉,朱护卫稍嫌清瘦的身形刹那间如泰山矗立,把脖子一挺心一横,咽口唾沫,扯着嗓子将楼淮祀的话用索夷语嚷了出去。刹那好似滴水入沸油锅,油花四溅。众索夷族人纷纷拧头怒视,恨不能将他们一行千刀万剐。
楼淮祀使个眼色给朱眉,又喊道:“木巫这个老匹夫误族,其心可诛。”
木巫快要气吐血了,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指指着楼淮祀:“小……小儿……该死。抓……抓起来……”
朱眉腾空一跃,鹞子般翻上天,踩着索夷族人肩、头,瞬时就到了木巫身后,插刀入土,抓过木巫脚尖在他膝上一点。木巫在他手上如同一只破旧的木傀儡,跪倒在刀锋边上,瘦老的脖子紧挨着冰寒的刀刃,只要轻轻动弹一下,他的脖子就能溅出三尺血。
索夷族的族长吓得脸都白了,慢慢退开一步,生怕自己的一个喘息惊到朱眉,朱眉的手再一抖,他们的巫就要身首异处。
死一般的寂静涟漪似得一层一层荡开来,它这般无声,又这般汹涌,将整个索夷族淹没其中,不远处一只水鸟众芦苇荡中飞出,咕得一声惊鸣,翅膀擦着苇叶,唰啦一声惊响,锯子般地割在每个人的耳际。
楼淮祀很是满意周遭的死寂,慢吞吞地走了两步,忽想起做戏要做全套,和卫繁一左一右扶着俞子离走到河岸边,这才高高抬起下巴,用两只鼻孔对着众人:“一族蠢货,你们的巫更是又蠢又坏又无能,岁岁祭河,年年祭河,也没见你们祭出一个太平年来。你们这些人年年岁岁亵渎河神,要不是河神慈悲悯怀,你们索夷族早喂了鱼,全沉河底肥是虾蟹。”他激昂发声半天,心里得意,见索夷族人却是大眼瞪小眼,话语不通,大不便啊,磨磨后槽牙,喝令贾先生,“说话。”
“……哦,哦噢。”贾先生无奈,将话又传一遍。
楼淮祀嫌他矮小,不醒目,还叫鲁犇将他驮了起来,这下好,一目了然,索夷族一族上下全盯着贾先生,直把贾先生盯得冷汗都流了好几斤。
木巫喉中发出粗嗄锯木似得声音,斥道:“胡……说,无知小儿……”
朱眉可无半点敬老之心,捏鹅颈似得掐住木巫的脖子,冷声道:“闭嘴。”
长畔木巫身畔的青年见自己尊长身陷险境,目眦欲裂,狂吼一声就要扑过去搭救。楼淮祀大喜,暗道:来得好。朱眉面无表情将一粒小小的丸药弹进了青年的嘴中,这粒丸药鼻屎大,朱眉手法又精妙,可谓去无踪迹。落在索夷族人眼中,自己族中十里挑一的好手,大吼一声后整个人一软,面条似得软倒在地,人人惊骇莫名。
索夷族族长到底是一族之长,胆大一些,伸手探了探鼻息:万幸,不曾死,就是不知为何倒地。再一闻,扑鼻的酒气。心下更是不解:一同来时都不曾吃酒,怎一身的酒气。
楼淮祀道:“不必惊夷,这是河神显灵,责罚这等助纣为虐之狂徒,跟在木巫手底,时不时干点渎神之事。”
俞子离静立在一边,听楼淮祀越扯越没了边,打小在市集扮乞儿,嘴皮子一碰,逮着合当之时就不由自主骗人。
贾先生心中也直打鼓: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些索夷族人素来供奉河神,连人都往里河里扔,可见其民之愚。他们既不认理,也不知理,百年来就是这般行事,万一哪句话说得不当,指不定不管木巫这个老东西的性命,群起殴之。他们二三十人,又有累赘,双拳难敌四手,千万可别陷在这里了。
卫繁却是双目闪亮,满月似得脸成了正午之阳,灿烂光亮,她家楼哥哥侃侃而谈,不畏其险,当是大丈夫。
“我家郎君本是仙君下凡,是来历劫的,虽已是□□凡胎,一样食五谷如茅厕,到底不凡。昨日你们这群人现身我家郎君跟前,我家郎君便觉胸闷气短,眼前一迷,一个恍惚,再定睛一看,就见你们一族人一个一个黑气缠身,皆是神之弃民。”
“想我东西各神,或掌财富,或掌康健,或掌时运,或掌赏罚,哪个不是慈悲心肠。谁知竟有这么多人为神所弃,怪哉!我家郎君再掐指一算,哼,一般辱神之民,怪道不受神之庇佑。”
“只我家郎君不食荤腥,不伤蝼蚁之命,不忍你们这一帮蠢货走了绝路,这才假借赴宴之名来一看究竟。”
“昨夜子神,一灯如豆,我家郎君正欲眠去,就见飘然入梦……”
贾先生舌头打了下结,磕绊了几声,再偷看了一眼面带微笑却意外狰狞的俞子离,摸出葫芦吃了一口水润润嗓子,这再说下去,他不定就要说出血来。
“河神托梦于我家郎君,控诉庇下之民不敬神祗,羞他辱他,他欲发大水惩戒,叫你们知晓厉害。”楼淮祀将脸一黑,“我家郎君不忍生灵涂炭,苦苦哀求,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男儿膝下尚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何况我家郎君本就仙君下凡,与河神算起来还是同辈。河神一惊之下,不得不应了郎君,许郎君与你们这般蠢货做个调解之人……之半神。”
卫繁整个都呆了,细想倒也有趣,跟自己看得话本差不离,轻咳一声,昂首挺胸站到俞子离身边,扮起小仙童来。
索夷族人半信半疑,族长哑着嗓:“小……仙童别胡说。”
楼淮祀傲然:“念你称我一声仙童,可见还有点见识慧根。素婆,去水边点一簇净火给这帮蠢货看看。”
难为素婆不得不陪他唱戏,走到河岸边,偷偷将葫芦的黑水倒在河面,一点燃,水上顿起一层明火。
索夷族人大惊失色,胆小的已趴倒在地跪拜不已,木巫挣扎一下,欲说话,朱眉在他身上穴道上狠狠一捏,木巫口舌发麻,愣是出不得声来。
索夷族长沉声问道:“我们一族年年祭河,月月供香,族人心中更是敬信不已,见河神像便拜,不敢有丝毫怠慢。你……仙童如何说我们渎神?”
“你们族中可有读书人?”楼淮祀问道。
索夷族族长不懂他为何发问,摇了摇头。
“怪道,不念诗书连拜神都不会,恶你之拙钝,怜你之不幸矣。”楼淮祀大摇其头,“你们可知你们所祭河神是哪个?”
索夷族族长一愣:“河神便是河神,又有是哪个?”他们只知水中有灵,河中有神,信之拜之,却从未想过河神什么名姓。
楼淮祀目露悲悯:“蠢,蠢,蠢而坏,天下之水通洛水,沃土地,育万民,洛水有神,称之为水神,又称河神,亦叫洛神。”
索夷族族长愣了愣,到底还是有神,他们也不曾祭错。
楼淮祀忽地怒目金刚,厉声道:“然洛神是女仙。”
贾先生咕嗵一声将喉中不知是血是痰的玩意咽了回去,下巴几缕胡子抖了抖,大是无措。俞子离眼下只想把楼淮祀一脚踢进河里去,再看看卫繁,竟觉有理,在那点头。
索夷族族长呆若木鸡,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有心想驳又不知道说什么。木巫气上不来,早已晕倒在地。索夷族人更是呆怔在那。
楼淮祀道:“你们可有人听过书?曹子建有没有人听过?七步诗听过没,遇洛神结一场姻缘听过没?”
索夷族族人中有几个竟真听过这段书,挤在人群颤颤举起手:“听……听……过。才子遇神仙。”
楼淮祀指指那几个族人:“可见你们族人还得一点上天眷顾。”
“这曹子建为此还写过《洛神赋》,开头就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听到没有,宓妃,妃,你们说河神是男还是女?”楼淮祀怒道,平息了心口怒气,又道,“这河神生得什么模样: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索夷族人听得晕乎乎,只知其中厉害,却不知缘何厉害。
“河神乃女仙,亦有一二相好……”
俞子离轻哼一声,瞪了楼淮祀一眼,越说越没谱,再看索夷族人,神色间却似有相信之意。
“你们倒好,一个一个往河里祭貌美的小娘子,,还说什么给她娶妻,你们这是辱她有磨镜之好。”
卫繁这下没听懂,悄悄记在心里,想着回去后好好问问楼淮祀。
“一个也就罢,河神收了当丫头使,两个也忍了,河神接了当洗脚婢,谁知你们左一个右一个扔个没完,简直是令人发指,欺上门去。河神不曾水淹索夷族,已是大肚行舟。你们被你们这蠢货巫长带着还不知悔改,大祸早已临头。”
索夷族族长咽口唾沫。信罢?自己一族自供奉河神,都当河神是仙君,没少为他娶妻,实与自己认知太过相悖;不信罢?仙君果然飘渺似仙,又有鬼神手段,也有净火,再想想这些年为河神娶亲,年年都有水患,不过多少之别。每逢水患多发,巫长便道祭河过惰之故;逢水患少时,又道是河神娶了新妇,略平怒火。这这这……难道他们真得弄错了河神是男是女。
楼淮祀负手背后:“那个立像之人倒有几分见识,观你们族中神像,虽粗陋不堪,依稀也见河神曼妙之姿,蛾眉秀眸,衣淌如水流,胸前似有璎珞……”
索夷族一个族人再挨捺不住,跑去石像前细看,惊呼出声:“真真……有一璎珞,我们竟是错了百年,怪道年年有水患,年年秧苗不保。”
索夷族族长拼命想了想,虽虽日日见,一时竟也想不起石像细处,推开族人,自己大步跑到石像前看个究竟。果然,虽年代久远,模糊不清,胸前确挂着似有流苏般的饰物。骇然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河神竟是女仙?”
楼淮祀又踹了脚那个迷倒的青年,琢磨着木巫的黑水不知什么来历,想他一个糟老头,手脚老朽,一个人行事不便,这种亲信或是徒弟八成充当帮手,高声道:“木巫为巫长,连神都不识,不如叫他下去好生与河神赔罪,也好叫河神息怒。河神有灵,若受此罪人,收回木巫净火;若无其罪,水中自有红莲盛开。”
索夷族人正趴地惶恐大泣,一听这话抬头皮眼巴巴对着河面。
朱眉拎起木巫,掷沙包似得将人扔进了河中央,“噗通”一声立马往下沉,木巫岁老力竭,哪还能浮水,忙扬呼救,挣扎几下就没了影。水面静悄悄,哪有什么净火现世?
楼淮祀拍拍手:“河神有灵,收了木巫的净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