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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栖州城所在地就是蒹洛,通常来说,县衙同在城中,但栖州是个另外,蒹洛县县衙独在外头,就是不显,县城与县令,一个查无此地,一个查无此人。

蒹洛县令陈显文,是个不死不活、无所作为的老酸儒,不叫苦、不贪功、不惹事、不担责,也就比土地庙里的泥塑菩萨多出一口气。庙不灵,都没人烧香,何况一个三棍下去屁都不出一记来的蒹洛县令。

县里斗殴了,村长、族长、长者三堂会坐,该打的打,该罚的罚的,该死的死。报官?蒹洛县衙门前的鼓槌都烂腐了。县里发水了、遭灾了,村长、族长先纠集人手抢地抢苗械斗一番,双方斗个你死我活,能消停就消停,有伤医疮,死人出葬;实在消停不了,找官也要挑大的找,闹闹哄哄,大批人马直接杀进栖州城去。府衙这边安抚那边抚慰,敲棒两边敲,甜枣两边哄,将人打发走了事。

蒹洛县有如隐迹藏形了一般。

陈显文生得两窟窿眼,眼里那是不见万物;生得一管鼻,透透气;生得一张嘴,那是用来吃饭吃水的,话应少,食应多。不谤不诽不诃不谀不鸣不申。

栖州新知州到任,将门一关,买街买屋买地,就是不见下属各官。如宋光、主薄等人,那是肚里直打鼓,生怕他要烧旺三把火;如时载、梅萼清,生怕他两手一摊诸事不管。

只有蒹洛县令陈显文,超然于世,上峰不召他当不知其事,日日雷打不动早起一碗米汤就粗馍,吃罢在县衙转一圈,捧卷书,看到日当中,放下书用中膳,一碗饭两样菜一盅酒,吃罢,再看会书,抬头看看日,唔,西斜,可以家去了。

栖州三县,蒹洛县是地大物薄,全赖一条宽阔的水道栖江,郊野遍地芦苇沼泽,一锄头下去,全是草根。野地还多恶鼍,时不时咬死咬残个把人。可这与他陈显文何干?

春耕少粮种?府衙有派粮种下来他就发散下去。没有?那他一光杆县令能怎么办?

春汛成灾?天之意,岂是人力可为?愚公移山尽几代人不可得,终是上苍垂怜才心愿得偿。不可行之事,何必劳心费力?

田间多恶鼍?鼍龙乃上古神兽,九州大陆历来有之,世间有恶,鼍龙食之,消人间之罪孽,不塑身立象,难道还要驱逐之?

野有蝗虫啃食?这……他一县令何为?自有虫神刘猛将军驱赶,他多焚几炉香便是了。

奉承新任知州?君子如竹自有节,怎可弯腰低眉事权贵?他蒹洛县令虽是庸庸之辈,却也做不来谄媚嘴脸。

唉!曹孟德诗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卑渺如人,如蜉蝣,如芥藓,能做得什么?还是依托上天慈悲方是正经啊。

没错,蒹洛县令陈显文除却在县衙里头看书,就是去普渡寺吃斋念佛,时不时地在寺中宿个十天半月,与和尚论论经,说说轮回,再从河里捞几尾鱼,去放生园里放放生。

楼淮祀手下的这帮人在索夷族族地进了出,出了进,一伙人进去,插竹条,拦草绳,这块地荒僻,往来无人烟,蒹洛县里差役两三只,他们在这圈地,蒹洛县竟是全然不知。

楼淮祀原本还当陈显文明哲保身,视之当不见,知之作不知。左右栖州的官除了歪缠的时载还有一肚子黑水的梅萼清都这德行,只恨不能两耳闭塞 。他哪里知道陈显文不管事就算了,还一心向佛,只差没把头发一剃,出家为僧。

俞子离道:“阿祀,寻个时日,你当见见栖州诸官。”

楼淮祀下意识想推,又见众人都有赞同之意,没好气道:“见,见,见。”

素婆道:“小娘子也当办宴请家眷赴宴。”

楼淮祀愁眉苦脸,他发现一旦理事,各种琐事纷至沓来,坐卧庭中,浮白偷闲,那是做梦。身边还有个催鬼似得俞子离,简直是要了老命。

卫繁倒是兴致高昂,请教了素婆,理出一船的礼,侯府上下,楼家上下没一个落下的,悯亲王、宫中几个大靠山,全都没有落下。就太上皇的礼不好挑,厚了不是,薄了也不是,姬景元又不讲道理,一个不顺心就发脾气。

楼淮祀非常光棍,石脂顺带脚也给他外祖父送上一坛。

卫繁捏着礼单,十分犹豫:“送一样的?”

楼淮祀边撒出人手给江石送口信,边笑道:“外祖父最喜跟舅舅呕气,不如送他们一色的,随他挑不是去。”

他说得随意,卫繁也不置疑,依他之言也送了一坛石脂给姬景元。

卫繁那封给卫絮的家书委实费了不少心血,依着舆图注释,将上头缺漏的一一补上,她又央贾先生画了画,一来二去,竟是积得厚厚一叠,干脆也缝成册子拿油纸包了随船捎去。

江石人在云水收药材,被找上门时怔愣半晌,除却无奈外,心中着实发紧。栖州虽不大,找个人却并不是易事,楼淮祀这帮属下也不知使得什么法子,竟能在云水拦下他。他应下此事,又约定在栖州城外码头碰头,这才目送那个跛脚私兵慢吞吞走远,在外了站了半日,这才返身回屋。

江石的药材已收得差不多,他心中有忧,先去云水县衙辞了时载。他们算得同乡,虽无十分交情,却有同乡之谊,每来栖州都会同饮一杯薄酒。

时载这些时日忙得团团转,换下青衫,穿着短褐,戴着尖顶草帽,乍看与田舍汉无异。他也不嫌脏,赤着脚在田埂上转悠,听闻有人来寻,在水沟里洗了手脚上的泥,再穿上干净的鞋袜,见是江石不由露出笑来,道:“我还道哪里的客来访我,原是江兄。”

江石也笑起来:“我来云水好些时日,不过,思量着时兄忙碌,不便打扰。”

时载摇摇头,道:“ 一年也见不得几次故友,心中着实思念。哪里有不便之处。”

江石看秧田平整,已出秧苗,道:“时兄操忙农事,多有辛劳。”

时载苦笑,道:“我一应农事都是纸上学来,终是浅显皮毛,不过是花架子子,一日到晚在田埂转,却是看不出好坏究竟。”他拉着江石在一处草棚坐下,里头一张木桌,几条长凳,桌上一壶凉茶。亲倒了一杯茶水递与江石,道,“江兄略解解渴,晚间你我再好好痛饮一番,我旧年酿的酒今岁当有几分醇香。”

江石笑应下,又道:“时兄见了栖州新任的知州,如何?”

时载笑起来:“楼知州妙人啊,言谈风趣,少年急智,不是易与之辈。他虽年小,倒比人头落地的那个强出百倍。”

江石扬眉,道:“他一路与我同来,唉……一言难尽。”

时载哈哈大笑:“说起来,知州叫我捎口信与你,叫你好生交过税,不要寻个野渡就从栖州溜走,知州还置办了一条街,街开百行,邀你在街上开家药材铺。”

江石道:“你是没见他剥了皮肉敲断骨头掏骨髓的模样。”小气劲一犯,恨不得将天下人都算计去。

时载眼中笑意不减,又指着在田间巡视的二人,道:“我问知州借了粮种,他硬塞了几个钉子给我,恰县衙少人手,我便借来用上一用。这些人心性坚忍,竟是不曾有半句怨言。”

江石道:“楼知州不喜管事,惹上他一分,他却要还上十分。”

时载点了点头:“无妨,我问心无愧,随知州还我几分。”他与江石来回几趟,知他的行事,问道,“江兄可是近日要归?”

“正是,过两日便回,先至禹京,再回桃溪,时兄可有家书要我捎回家去?”江石道。

时载面上露出一点恍惚,这才道:“家母不识字,家书便不写罢,我封一一封银子,烦江兄替我捎与家母。”

江石欲言又止:“你……”

时载涩然道:“不瞒江兄,家母心中有怨,唉……”

涉及家事,又与长辈相关,江石不便多言,只避重就轻道:“时兄放心,届时我亲手将银两交与伯母。”

时载却并不避忌,道:“家母不喜我来栖州当官,我……说来惭愧,我来栖州非是心系民苦,而是想解故旧。江兄,你与阿忱可有往来?”

江石抚着粗瓷茶杯,薄唇微抿,莫名就带出一抹冷硬,他道:“时兄,我也不过偶见。”

“是吗?”

江石道:“许你我都是旧故,付忱不愿相见。”

时载刹时白了脸,好半日这才定了定心神,勉强道:“江兄回时,我折柳相送,可惜栖州不兴踏歌。”

江石笑起来:“时兄过于颓丧,我虽不在栖州长居,一年也要来去几回,时兄说得好似不再相见。”

时载以茶代酒自罚了一杯。

等得江石动身离开那日,时载果然在百忙之中抽身相送,天暗云低燕飞回,却是有雨的模样。

江石见天不好,在船上拱手道:“时兄不曾带伞,快些回去,下趟我来栖州再来叨扰时兄一杯浊酒。”

时载思绪不佳,只催江石扬帆,自己却不回,反倒看着逝水淌淌郁郁生愁,直等得雨打水面,激起重重涟漪,这才有了归意。抬眸间却见江上多一叶扁舟,舟上一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他吃了几口酒,随手将酒壶弃在水中,不多时,水面响起呜呜如泣的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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