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古来多少英雄?风流尽付黄泉路。思今后几许娇娥,艳色入土棺中骨。皇侯将相何所在?荒坟旧冢对空楼……”
“一人一孤舟,一山一壶酒,一卧一长梦,一笑一水路……”
时载心神激荡,急呼一声:“付忱。”
舟上人却是置之不闻,不远不近浮舟水上,只朗声对船上的江石道:“古埙幽咽作别送故人远归,江家小兄弟,一路顺风。”
江石高声回道:“送别怎无酒?”
舟上人笑道:“酒来时有半壶,却让我吃光了,何必拘泥送别酒?”
江石笑:“你无酒我却有酒。”他从船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酒壶,远远掷了过去,一船一舟离得太远,那酒壶掉在了水中央,随着水流浮浮沉沉。
舟上人拿起船篙,点了几下水,将小舟撑到河中,捞起酒壶,一气饮了半壶,赞道:“好酒,不枉我来送送故乡人。”
江石道:“不抵一场相送。”
舟上人哈哈大笑:“这话中听,就此别过,有缘再贪江兄一壶好酒。”
江石笑摆摆手,不再多言,催船手摇浆,疾行而去。时载在岸上,苦无渡船,怅然如一抹幽魂。
舟上人取下斗笠,露出一张清俊的脸,他面上一点轻佻,一点随意,一点落拓,遥遥看着时载,忽得展颜一笑,道:“时兄,你为官,而我却是一介草民,不大相衬。不如,你为百姓做主,我在水上吃酒,各奔各的前程,各担各的忧愁,如何?”
时载满面的苦涩,凄然道:“宜挚……”
付忱又是一阵轻笑,道:“时明府,何必做小女儿情态,江湖水滔滔,不如来相忘。”
时载咬牙,道:“此生难忘,宜挚,我心中有愧,这一生怕是不能释怀。错便是错,我无有半句推脱,我只盼宜挚能与我一聚,共醉一回。”
付忱大声笑道:“时明府,道不同,不相为谋,明府好好做你的父母官,就别再为我操心了。”他说罢,也不等时载出声,船篙一点,小舟如箭离弦,飞也似得远去,江上传来几句不正经的放歌声,“醒看天,眠枕地,渴饮离桑酒, 饥剪雨中韮,黄梁饭香浓,梦一场昏昏旧日梦。”
时载心头似遭雷击,眼见小舟远处隐入芦苇深处,不见影踪,再看水面无痕,只觉手脚发凉巨痛难忍,吐出一口血,这才失魂魄回去县衙。
野草丛中,一只鸽子咕咕地掠过疏疏雨幕,倾刻成了一个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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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淮祀与卫繁准备的那艘船早已等在城外码头,押船的是李在,见了江石冲着他竭力一笑,独臂不好揖礼,半弯了下腰,道:“叨扰了江郎君了。”
江石道:“顺路同行罢了。”
李在面上微有赧意,身后绕出一个差役与一个笔吏,他们小郎君……借江石的船队回京不算,还要人交过税。
江石哭笑不得,理出税数,交给差役。
那差役与笔吏对视一眼,嘿嘿一笑,道:“江郎君,知州让我们多嘴一问。愿不愿拿银钱折算,放心,依栖州的价。知州这是各得便宜之事,你好我好,彼此都好。”
江石一愣,摆手叫手下另取银两交税。
差役与笔吏记好账目,收取银钱,那差役又从衣袖里取出一张屋契,恭敬递与江石,笑道:“郎君过目,知州道他与郎君相逢恨晚,不是异姓兄弟胜是骨肉手足,特为郎君留下旺铺一家,临街四个连通店铺,不是管是开生药铺还熟药铺都可使得。郎君交游天下,若有别行买卖人愿在栖州开店,知州看在郎君的交情,头年免租,隔年减免一半,三年也只需七成。”
江石抽着嘴角接过屋契,看了看,道:“怕要拂却知州美意,我家小都在桃溪,不曾有在栖州做买卖的打算。”
差役又道:“郎君此言差矣,哪至于亲力亲为,郎君身边的能干人,留一个在栖州当掌柜理事嘛。”
江石道:“容我家去后与家中娘子商议 。”
差役连连点头:“对对对,应当应当。”他衣袖一抖,又掏出一张屋契,“是当与嫂夫人商议 ,嫂夫人也来栖州开家线香铺子卖香烛纸钱嘛。或生或死或祭或奠,都是江郎君夫妻的主顾。”
江石盯着那差役,半晌问道:“你可当过兵?”这般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
差役露齿一笑:“郎君慧眼如炬啊,可不当过兵。”
江石想了想,将这张屋契也接了过来,道:“我与娘子议定,下次来栖州时便与知州细说。”
差役夸道:“江郎君好眼光啊。”想想又意味深长道,“说不得还另有机缘呢。”
江石一时不解,只与差役笔吏道别,招呼李在起帆,满载的船队携着一艘礼船顺风顺水行往禹京。
李在藏得住事,礼船中最要紧还是那两坛石脂,随意与酒坛米坛腌菜坛摆在一处,酒坛装得蛇胆酒,能袪湿清内毒,栖州多剧毒长虫,活生生逮来往酒坛子里一塞,口一封,泡个一年半载的,每日小酌一杯,能治鹤膝风。就是有时运道不好,这长虫命硬,有贪嘴的没等酒成就启了口,长虫没死透,趁着酒兴,晕乎乎给你那么一口,再不怕鹤膝风发作膝盖肿痛。
卫繁听了这事后,往京中送的都是蛇胆酒,就怕万一蛇酒里剧毒长虫没死透,送礼送出拉白幡来。
那米坛子装得是菰米,细细长长,补益养气。这玩意旧时六谷之一,只是收之不易,还常常不结米,渐渐少人种它。禹京也长菰米,臭水沟边一丛,水边一簇,都为野生,这能采得多少米来。不像栖州到处都是水泽,一种种一片,结了菰米的,农家就小心收来,不结菰米生茭白的,也可做菜蔬。
菰米可入药,卫繁就买了好些,娘家婆家都各装了好几小坛子。
李在一看这坛坛罐罐的,将石脂往里头一塞,也不管也不顾,也不另叫人看守,押船时更是一如平常,偶尔弃船用钩索翻到江石船上一同饮酒说笑。这两坛石脂就这般无声无息地入了禹京,船靠岸,李在依着签子将各家的礼分装成几车,往卫侯府送一车,悯王府送一车,车队进了将军府后,李在这才求见楼长危与姬明笙,言道楼淮祀还有礼要送与姬央与姬景元。
楼长危与姬明笙见儿子去了栖州后懂事知礼不少,很是欣慰,又见有礼给他的皇帝舅舅和太上皇外祖父,自要亲手转送。
结果李在捧了两个灰扑扑的封着泥封的坛子。
“酒?”楼长危想着也没听闻栖州这地方产好酒啊,大老远怎送两坛子来?难道又抄了哪个匪窝。
李在记着楼淮祀的嘱咐,憨声道:“小的也不知,小郎君只说要圣上与太上皇亲启。”
楼长危整个酸得冒了泡,什么稀罕物,他这个当爹的没有不说,还看都不能看:“阿祀年少,万一送了避忌之物,总是不美。”泥封拍掉了,再糊回去就好。
姬明笙看丈夫一眼,夫妻二人心照不宣,都想启了坛子看看送进宫的是什么。
李在迟疑:“这……”
楼长危道:“楼二要是怪罪,你叫他只管来问我。”
姬明笙还笑道:“不过泥封,连夜封回去,拿火烘干就成。”
李在一愣,脱口道:“烘烤不得。”
这下楼长危与姬明笙更要看个究竟了,在将军府他夫妻二人说一不二。李在心提得老高,好悬不等这夫妻二人动手,宫里来了人。
单太监笑呵呵甩甩拂尘带走了两坛石脂,顺道还捎走了给姬冶的一车子鱼鲞、鱼酢、鱼生、鱼酱、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