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一到栖州,一众腿软腰酸、面如菜色的纨绔就觉得上当受骗了。这……什么鬼地方?天高地平,四野茫茫的绿草。再往城郭方向一望,这破矮的,墙无威势屋不高,再看看往来的行人,赤脚的赤膊的,一个一个直眉楞目凶巴巴的,鲜有衣裳鲜亮的。
打死他们也不信这地方藏着什么销金窟、欢乐乡,扑面而来的穷苦。
谁知卫放却在船头啧啧称奇:“不过几月,栖州城竟换了新貌,齐整好些,城楼都像修缮过。”
诸位纨绔这回算是笃定:自己几人被姓卫的这厮给骗了。把他们赚到这荒蛮之地来,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啊。
“哪个骗你,你看,这道上行的可不就是异族女子?”卫许振振有辞。
柳三郎忙看上去,果然,道上一群四五为伴的异族女子,头包蓝巾,脖中挂着银项圈,赤着腿,脚裸处系着银铃铛,边走边笑,边走银铃儿边晃荡,笑声伴着铃儿声,一声更比一声脆。唔……确有无以言说的风情。
“卫兄,她们为何背上背着背篓?”柳三郎好奇问道。
卫放想了会:“我坐船坐得糊涂了,今日是初一,栖州城逢初一、十五有大市集,她们是来栖州城趟大集的,背篓里装卖的,装买的。”
“哦,原来如此。”柳三郎怜惜心起,一戳自己的小厮,“你去问问,不拘她们卖什么,买些回来。”
卫放讶异,挠挠头:“柳兄,你买这些五仙是要酿酒?”
“五仙?”
温绍兰眺望远处填湖的伇俘,这一担担泥,一铲铲锹,能辟出一片新天地啊,他心中对栖州极为满意,心情更是大好,笑着道:“五仙便是五毒,这些蛮女应是阿夷族的,篓中装得的应是些蛇脱、蛇胆、干蟾、干蜈蚣等物。”
柳三郎一把揪回小厮,打个哈哈:“这这……这便算了。”
话音刚落,那群阿夷女子打道边而过,领头的女子背篓里探出一个长虫的脑袋,黑豆小眼,分叉细舌,嘶嘶有声。
柳三郎一惊之下,险险栽进水里。
风七见他狼狈,拍手为乐,在那笑得前仰后合的,活该此等色胚受此惊吓。他笑得痛快,恍惚就见码头一侧湖岸边,戳着几根竹竿,顶端挑着什么事物,时不时地有老鸹飞过去停在上面,啄几口,再理理羽毛。
风七郎眼神不大好,站得有些远,竹竿顶上挑着的事物又黑漆漆的,看不大真切,问卫放:“卫大,水边这是何物?”
卫放看一眼,语带得意,笑道:“哦,这是人头啊,水匪的人头,挑在岸边震慎水贼。”又叹口气,“这些个挑的时日久了,肉都烂光了,只剩个黑黢黢的头骨,已不大新鲜。”
风七肚子里翻江倒海,扑在船边就要吐,奈何没进什么吃食,呕了半天只呕出几口清水。
卫放摸摸鼻子,然后取笑:“风七,你未免胆子太小了些,不过一些死人头,有甚好怕的。你哥哥我,都擒过贼首。”
风七怒道:“放屁,你手是无有二两力气,别说擒贼,连只虫儿都抓不到。”
另有一纨绔是个好枪棒,见荒野间有道士走动,问:“卫兄,这栖州怎许多道士,还背着剑。”
卫放道:“栖州泥潭里生得好些恶鼍,常伤人性命,这些牛……道长好逞强斗,不对,好助人为乐,去野地除恶鼍。”
纨绔不由赞道:“道家果然急人所急,最是侠肝义胆。”
卫放道:“不尽然,不尽然,鼍全身是宝哩,肉可吃,皮子坚韧,骨能入药,能换得好些银两。”
纨绔置之不理,仍将道长们夸了又夸,眼见卫放还要反驳,一个眼刀飞过去,然后喜滋滋道:“几时上门去求些符啊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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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纨绔纷纷自怜上当受骗,一船的贫家学子也是忐忑不安。栖州城实在是看着穷苦,真有名师在城里传道授业,有胆小的已经自悔不已,天下焉有掉馅饼的好事?是自己一时贪心着了道,怕要陷在远地不得归故乡。另有胆大的却道:“卫郎君出身卫侯府总是不假,同行而来的杨君等亦不是冒名之人,且有一干高门子弟,怎会是将我们诓骗而来害我们性命?”
那个胆小的颤声道:“许是另有所图。”
书生哈哈一笑,拍拍两袖,道:“你我等我身无长物,随身不过几身旧衣裳,一沓纸,一支笔,一块墨,又有何可图?”
此话有理,一船学子渐渐放下心来,又担忧:“不知这半知书院究竟是个怎样的所在。”
有消息略略灵通的,道:“这栖州多水贼,多悍民,怕是居之不易。”唉,但来这里读书不用交束修,还能赚些银子回去,于他们实在是难得。
那个胆大的书生笑道:“怕得什么,我看来时,卫郎君未曾请得多少护卫,可见如今栖州的江水上出入无忧。况且,有青丘生在书院为师,便当得你我涉足千里来此求学。不瞒各位兄台,我家中勉强支应得束修节礼纸墨,可家中却无有一卷藏书,经史典籍,名家释解一册难求。听闻半知书院藏书颇多,还有俞老先生的珍藏。”
此话一出,一船学子都静下心来。道:“纵使外头多盗贼,你我只在书院里闭门不出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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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惴惴不安,杨略、李散等人天高野阔,赞叹不已,有诗意大发,有恨不得泼墨一幅的,杨略携着妻妾,吩咐道:“也不知在这书院的古卷,能否随意翻阅。”
杨妻道:“不是说贵客与书院先生都可翻阅?”
杨妾笑问:“夫君当不当得贵客?”
杨略一捊袖子,道:“他们赚我们来,就是当教书匠,哼,打量我不知吗?”
杨妻与杨妾还真不知晓:“那……那……岂不是要长住?”
杨略叹气:“果是妇人家,禁不得事,这教书先生嘛,一月也教得,两月也教得,半年可使,几载可为,端看半知书院如何行事。我杨略可是好请的。”
杨妻为难,道:“虎落平阳尚被犬欺,你我在别家地头上,怎可随心所欲而为?”别让人强扣在这,求救无门。
杨略无赖,拍拍脖颈:“还能强要我吃水?”
温绍兰在旁听着杨略与妻妾的对话,笑而不语,心道:楼家的那小子是个奸猾的,青丘生这等见主上事败,干脆就跑路之人,亦不是迂腐钻牛角尖的,再有一个俞子离,亦不是愚蠢的,岂会使这等强横手段。他们有心要留人,自有百千种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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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淮祀和卫繁为迎远客,特地在空下的榷场那治宴相迎,他又没什么架子,嘴皮子又溜,与杨略等人扯得了闲篇,和纨绔子弟也能推杯换盏,对一众穷学子亦是关怀备至。就是对温绍兰,楼淮祀很有些戒备,这位仁兄,还真是吹不得弹不得啊。
论辈分,温绍兰比楼淮祀长上一辈,论官,姓温的差一步就到吏部尚书,熬到晚年,还能封个相,要不是自己作死……
楼淮祀再自视甚高、自不要脸,也不得不对温绍兰忌惮三分。
温绍兰端坐在那,自斟自饮,颇有几分自得其乐的自在,楼淮祀晃到他身边,托着腮,直勾勾地盯着温绍兰。
“楼知州目不转睛,莫非我脸上有锦绣文章?”温绍兰将一块骨头吐到碟子里,齐齐整整地放下手中箸,端起酒杯慢饮了一口,“此酒不错,虽浊,年份又浅,却有果香回甘。”
楼淮祀道:“温叔父,来书院教书是不是过于大材小用啊。”
温绍兰叹口气:“知州这是不愿收留我温绍兰啊!”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楼淮祀笑道,“叔父,你是官场中人,他日位极人臣也未可知。”
温绍兰又是一叹:“贤侄这不是埋汰我嘛,一朝踏错,回头无岸啊。我不过远离故乡,谋得一份差使,混个温饱。”
他说得煞是落魄可怜,此等人物落到如此境界,也是令人唏嘘,只是,楼淮祀打量了温绍兰身上的道袍,轻薄透气,如云如雾:“叔父这件衣裳,都能让农家得一年的温饱。”
温绍兰笑道:“却是旧年压箱底的藏衣,来栖州才翻出来。”
楼淮祀道:“我就怕叔父在书院里不得志。”
“教书育人正是我心中志向。”温绍兰一揖手,“既不能为君分忧,不如教育良材,为江山社稷略出一分薄力。”
楼淮祀微张着嘴,讶异温绍兰这等奸臣胚子怎说得出口这般正气凛然之语。
“绍兰熟读诗书,不敢说才高八斗,区区教书先生当能胜任。在书院任职,所求不多,一间小院,一二仆役,四季衣裳,蔬果荤腥便足矣。”
楼淮祀似笑非笑,只得道:“叔父,您老那些官场之道,就别在学堂教了吧。”教出一堆奸佞之臣,那可如何是好。
温绍兰乐了:“贤侄啊,你这书院才几个学生,考试都没考几场,便未雨绸缪思虑官场之道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有几个才能皇榜高中啊?”
楼淮祀哼叽几声:“我这书院如许良师,不信教不出几个状元来,没状元,榜眼探花也使得。”
温绍兰不禁放下酒杯,连看楼淮祀好几眼:“贤侄当状元、榜眼、探花是过江之鲫还是什么?似是中个头名有如探囊取物啊?”
楼淮祀道:“想想又不为过。”
温绍兰道:“知州放心,关乎学生品性,我一概不理论如何?省得你以为居心叵测,我只教经书文章。再者,有青丘老先生在,自会严律学生的品德。”
楼淮祀问道:“叔父真个来教书的?”
“无处可去啊。”温绍兰点头。
楼淮祀还是不信,温绍兰脸上每一寸都写着不甘人后,肯窝在书院当教书先生?打死楼淮祀都不大信。
宴罢后,楼淮祀召来始一:“你去查查温绍兰的底细?”
始一一愣:“郎君要小人回禹京?”要查温绍兰,在栖州又使不上劲。
“我总觉得他来得蹊跷,又是老梅这个老猾头举荐的……”楼淮祀攀上院墙和始一一块坐在月光下。
“郎君?”始一见他欲言又止,有些不解。
楼淮祀忽得笑起来:“算了,不查也罢。”
“郎君?”
楼淮祀跳下墙,摆摆手:“不早了,睡去吧。”和老梅有关,那水必深,反正他也懒得趟。
卫繁将几个丫环都打发了下去,穿着寝衣,倚着隐囊就着灯看杂书,看得兴浓时,吃吃发笑,见楼淮祀进来,除了外衣,然后一头扎在自己怀里。她把杂书一丢,拆了楼淮祀的发髻,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小玉梳,慢条斯理地梳着楼淮祀的的黑发。
“楼哥哥宴客,可是累了?”
“卫妹妹,你说你李家姐夫肚子里打得什么小九九?” 楼淮祀闭着眼,有点不耐烦问道。
“猜它做什么?不如直接问李姐夫。”卫繁道,“他若不肯说,那再猜?”
楼淮祀笑起来:“其实,我觉得跟我二舅舅有关。”
卫繁听后,扬眉一笑:“那就不管了。”
楼淮祀睁开双眸,嘴角一抹笑:“娘子言之有理,管这些作甚,这一亩三分地都让人心力交瘁。”
卫繁连连点头。
楼淮祀一个翻身将人抱在怀中:“妹妹,困觉去。 ”
卫繁嫌弃:“你快沐浴去,只一身酒味,水都给你备下了。”
楼淮祀闻了闻,爬将起来跑去隔间洗了澡,再趿着鞋,嗒嗒地过来,跟卫繁你呵我一下,我挠你一记,玩闹好一会,这才香甜睡下。
又过几日,门房那收了封信,楼淮祀拆开看后,投进火中烧焚,然后笑起来,心头那点郁郁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