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知书院的赌斗有点无疾而终的意思,面上大伙算是握手言和,只是战场转到了蹴鞠场上,估计是赌斗没分出胜负,到底憋着一口气,两拨进了圆社的学生倍儿勤奋,在短街后头靠近新书院的一块空地上,晨起傍晚都在那挥汗如雨地练球。
阿麻等人家贫,短衣赤脚,再在空地上立了一个光秃秃的风流眼,拉开架式便可踢球。一个时辰的球踢下来,大伙滚得跟泥猴似得,将衣一脱,赤条条一个猛扎扎进水中,洗尽泥尘方打道回府。
有几个爱惜衣裳的,担心衣裳洗得多了洗成条,干脆连衣裳都不穿,赤膊袒胸,下/身只着一条短裈练球,跑动跳跃间,隐隐见两片屁股颤颤。柳三等过来察看敌情时,惊得下巴快掉到地上去,纷纷用手掩面,直呼“有辱斯文”。
好歹也是读书人,□□、大厅广众之下,竟只着一条裈跑跳腾挪,与裸/身何异?
“你又不是河边洗马的马夫,怎连个裤都不穿?”柳三直跳脚。
阿麻帮腔道:“不穿也没甚打紧,都省得脏裤子。”
“放屁。”柳三喷阿麻一脸唾沫星子。
那学生一脸无辜,全不解柳三为何暴跳如雷,道:“我们在河里赛舟时,穿得还要少呢。”拿布一兜完了事。
柳三道:“这是蹴鞠,又不是赛舟。”他气昂昂的来,气乎乎地去,还一状告到了青丘生那。
青丘生只作笑谈,柳三锦绣堆中长大,彩衣略有色败便弃而不用,如何能解栖州穷家学子身上只一两身对换衣裳,略为平整的好衣裳都是留着外出见客穿的。
柳三富不知贫,皆因往常京中目中不见贫寒人,心中不知贫寒苦,这正该是书院该好好教导之处。纵无意济天下,也当知天下苦。
青丘生留柳三吃一盏茶,唠家常似得唠了贫寒之家的艰难处与不得已。
“怕勤洗衣裳以至衣破,实是无奈之举啊。”
柳三听后若有所思,道理吃进去多少还未知,但他现在对书院还是十分喜爱的。
他在家中,大凡做错一点事,说错几句话,他爹不问青红皂白,先上来一顿痛骂,唾沫星子能飞到他脸上去,见他不听,抄起掸子兜头就抽了过来,打他就跟打孙子似得。
不过,他爹把他当孙子打,他就找正宗的祖宗哭诉。
挨了骂,捱了打,他爹到底要教他什么,柳三是全然不知,只记得皮肉苦。他爹说的话??他爹有说过话?
可半知书院的先生从不会一言不发上来就抽人,如青丘老先生,那更是当世大家,和他说话就跟老祖宗似得,亲切,话也中听,就没骂过他一个字。
总之,就是舒坦。
阿麻那边没想到柳三居然是个告状精,他们族里三岁小儿都不会干这事,好在他们也没挨什么骂,书院还很体贴又给他们做了两身衣裳。这让阿麻很是过意不去,这……进了书院,咋一天到晚的占便宜。
俞子离道:“无妨,这是你们知州和知州夫人私人贴的钱,他们夫妻俩买了一条街,不差这些。真算起来,你们也是他们门下学生,身为老师,跟学生做几身衣裳有什么打紧的。”
楼淮祀和卫繁这条短街,早晚会取老街成为栖州城最为热闹的所在,最早的那点排挤较劲淡去后,栖州百姓也爱往短街跑,外来客更是将短街视为栖州最好的一条街,下榻、吃饭、买卖只认短街,不认老街。往来兴旺,自是给楼淮祀夫妇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每家商铺都有他们的份子,跟着他们夫妇来的手艺人和商客无一不在栖州立稳了脚跟,过起了劳而作,作而息的安稳又富足的小日子。
俞子离闲得无聊时翻翻栖州城的商税,再反推一下楼淮祀夫妇的进账,啧啧啧,真是抱着一个聚宝盆。
阿麻嘿嘿傻笑几声,道:“俞先生,我知晓知州和知州夫人对我们这些学生好,学生一定记在心里,以后要好好报答。我们族长早就教过我了,拿人叶还人花,挨人打还人刀。”
俞子离道:“既如此,你要好好念书,你们知州盼着你们名扬四海呢。 ”
阿麻为难:“先生,我这……名扬四海好似难了一些,不过,我可以为知州两肋插好几刀。”又拍拍胸膛,“就算要我阿麻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意付诸唇齿之间,未免不孝。”俞子离摇头,好好一个学生竟染得悍匪习。
阿麻一个死脑筋,道:“不要紧,我阿母阿父说了,真够得人恩惠就要报答的,实在没啥回报,就拿命报答,手头也就命最值钱。”觑一眼俞子离还是臭巴巴的脸,描补,“先生,其实知州身边能人异士如云,我想卖命也赶不上趟,我定用心念书。”
俞子离的脸色这才稍微缓和了一点。
阿麻长舒一口气,揖个礼,嬉皮笑脸地溜了。
柳三幸灾乐祸:这小子铁定挨了骂,惜乎,俞先生不喜欢拿戒尺抽人,唉,少了一场猴戏看,可惜啊可惜。再得知这小子报个这几滴水的恩,居然要卖命,柳三是又惊又疑,惊得是阿麻这等拿命报恩,真动起真格,就是亡命之徒;疑得是:这小子别是吹牛吧,吹得义字当头,实则脚底抹油。
而且,这眼皮子也忒浅了些,这一指甲盖的恩惠,就要死要活的。不如他柳玉郎也捐个千儿八百给书院,也尝尝做恩人的滋味。
青丘生收到柳三的银票时,微有怔愕,再看柳三洋洋得意翘着尾巴毛的德行,爱怜地摸摸索柳三的头顶:好一个败家子!柳家家门不幸啊!
他老人家半点不手软地收下了钱,再叫工匠在书院前立一块石碑,大凡为书院出过钱出过力,保准上面有其名姓。他老人家还去了一封信给禹京柳家,将柳三的品性夸了又夸。
柳父接到信后,手臂一展,抄过就近搁着的掸,刚想抽人,才想起三子被发配到栖州去了。暗骂一句:败家玩意,去了栖州还这般肆无忌惮地花他老子的银子,当家中的银子都是白捡的不成。
生了一通气后,又自我安慰:也算得一佳名,美名岂不比阿堵物更难求?
这钱花得勉强划算,不过,他是不会夸三儿一个字的。柳父不夸,但家中女眷却是欣慰不已,三儿懂事了,柳家老太太还叫长孙修书一封,将柳三一顿猛夸,随信还附上银票若干。
接了信的柳三不明所以,将信搁在匣中,换上劲装,他要带着兄弟们跟阿麻等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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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又是小半年光景,新建的书院在栖州城最上边,花木掩映着粉墙黑瓦,,紧挨着新书院的便是栖州知州楼淮祀一力监工的蹴鞠场,夯得又实又紧的大平地,比大校场犹胜三分,中间风流搭彩坠绦,纹饰鲜艳,绕着球场的看台由低至高,有供贵人的座席,又有供寻常是姓的站台。
四周又建有屋舍马棚,蹴鞠场兼带可以打马球,偶尔还能充当练武场,禀着物尽其用的念头,楼淮祀甚至想着偶尔还能当作刑台,专门处斩罪大恶极之徒。惹得青丘生与俞子离一致反对。
连卫繁都反对,她还想时不时去看看蹴鞠呢,弄成行刑台,难免有些膈应,卫放更是跳站脚不肯,他胆小,一想到脚下踩着的泥地浸过人血,滚过人头,鸡皮疙瘩能立起三尺高。
楼淮祀见没一个同意,大为遗憾,不过,眼下不是遗憾之时,榷场将近,栖州江面上渐渐多了外商的船只,这些人是赶早的,且十之八九是冲着虫金来的。余下的一成,则是种血米的富商。今岁的血米大丰收,碍于粮种不够,还不成气候,但收成极佳,栖州又新造了许多良田,完全可以遥见下一年彻底铺陈开后的广袤景象。
这些富商嗅觉敏锐,早早就盯上了新造的良田,是赁也好,是买也罢,都要将这些地握在手中方能安心。
卫繁看楼淮祀兴奋地在那转来转去,道:“夫君,他们远道而来,又有要事在身,真个会闲得去赌球?”又不是来游山玩水的,正事不干,去赌球?好似有些不务正业了吧。
楼淮祀大马金刀坐在她面前,道:“小赌怡情嘛,这些人在禹京也是赌斗的常客,狗改不了吃屎,来了栖州还能改了不成。”他得找人在街头巷尾大力宣扬栖州的蹴鞠大赛,要让整个栖州城都知有一盛事将近。
总之书院里说书的,到处搬弄口舌的闲汉,码头的苦力脚夫,犹带稚气的跑腿小儿……好似一夜之间,栖州城每个角落都在说蹴鞠之事。
想他们蹴鞠场落成后,隔三岔五就有学生在那踢球。一开始城中百姓虽好奇,到底有些不敢靠近,只远远攀在树上墙头观看,渐渐见无人驱逐,书院学生的作派也不像鼻孔朝天的,慢慢也就拥到蹴鞠场看他们踢球。
街头小贩最为知情识趣,眼见这边人来人往,他们挑了担子,往边上一放,就做起买卖来。楼淮祀晃过去一看,好嘛,乱糟糟的,不堪入目,遂又划出一块地来供小贩摆摊,又勒令支起桌椅板凳后到打烊后,要将地方收拾干净,违令者发现一次罚钱半吊,两次罚钱一吊,事不过三,第三次就永不许在此做买卖。
他名头凶,小商贩哪敢不从,自觉将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归整干干净净的。
这一来,百姓乐意吃,连书院里的学生和先生偶尔也会来光顾光顾,人一多,又引得一些杂耍猴戏卖艺的,趁着没人踢球时过来拉开架式招揽客人。
一来二去,搞得蹴鞠场这边热闹不断,兼之楼淮祀在背后推波助澜,蹴鞠场已成栖州百姓惯来之地,好些闲汉无事可做,时不时晃过,看看有什么新鲜可瞧的。
总之,这小半年栖州百姓在蹴鞠场边各样美食吃了不少,各种热闹也看了不少,正经的蹴鞠对打却还没看过。一干闲得腚疼的闲汉裹挟着一个略通文墨的账房先是跑到就近的布告栏处,看看有无蹴鞠的告示。
那账房被硬架着来,险些把老骨头给抖散,毫不客气地将这几个无赖闲汉踹了几脚,出够气,这才凑上前去看。果然有一张告示,写着下个月初一起,便有蹴鞠对赛的盛事。这盛事本是要钱的,但知州体恤下民,一年苦劳无有闲娱,看台的站座资费,由知州代付,有意者,即日起前蹴鞠场报名领号,号尽为止。看台雅座,则贵人富户竞之,价高者得。
账房都还没念完告示呢,那几个闲汉无赖早撒丫子跑去蹴鞠场,使着吃奶的劲,跑掉了一只鞋,方从栖州城东跑到栖州城西角,肺都快从喉咙管里蹦出来。
饶是如此,蹴鞠场边竟已挤满了人,几个书吏坐在案板前记着名姓,发放着小木牌,整个被人群淹没。
提着仅剩一只鞋的闲汉大张着嘴,用袖子扇着风:“怕不是狗撵来的,竟这般快。”他们虽身强力壮,可哪里挤得进去。
一人好心转回头来,亮了亮手中的木牌,笑道:“你们可是看了告示才来?却不知这事早有了风声,我们早几日就得了信。”难得的盛事,小知州还帮他们出了钱,白看白不看,不看才混蛋,如他,嘿嘿,天蒙蒙亮就来,可不就让他得了手。
几个闲汉眼红不已,有心想抢将过来,嘴上问道:“兄弟哪里得的风声?”
那人看他们似是不怀好意,从鼻腔那喷出一股气,道:“我那堂兄弟在衙门当差,领的是杖杀人的差事,在府衙听说了蹴鞠的事,便来家告诉与我。”
几个闲汉换上笑脸儿,打个哈哈,慌忙挤进人堆里,再不敢招惹。这几人仗着人高马大,挤到桌案前,搓搓手,那几个人书吏,却开始收起笔墨来。
“差大哥,怎不记名了?”一堆围着的人大惊失色,这不能够啊,第一日就放了牌子,他们也看到蹴鞠场,除却雅座,后头挤挤,少说也能站几百人。
一个书吏敲了下锣,高声道:“到下月每日只一个时辰放牌。”
围着的众人顿时不干了,纷纷叫嚷起来,有些个暴躁的怒道:“你一笔头小吏,莫不是戏耍我们?”
书吏却不怕他,翻翻白眼道:“这本就是知州贴补于你们的,我们也是放下手头正经的差使与你们便宜,你们倒好,得寸进尺,毫不知足。从来都是客随主便,实话告诉你们,这是书院办的蹴鞠,一块小木牌拿到外头,少说也能卖一吊钱,你们白得一吊钱,哪还有脸嫌东嫌西的?去去去。”
众人一想,还真是,又觉这看蹴鞠的小木牌能值一吊钱,实在昂贵,他们好些人一天也不过得个几十个铜子,这小牌牌竟抵得小一个月工钱。今晚他就睡在蹴鞠场边,不信不能领到小木牌。
卫繁坐在一边的小茶肆内,看着人群迟迟不敢散去,有些来早的,干脆坐下买块饼,买碗馄饨充饥,笑趴在案上:“楼哥哥,这个你也算到了?”
楼淮祀一扬眉:“这就好比钓鱼,一笼鱼饵下去,鱼儿吃饱了,便散了去,半饥不饱才能长聚不去。”
卫繁有点担心:“那他们会不会觉得受了愚弄?过得几日再不肯来?”
楼淮祀道:“小木牌少说也值得一吊钱,费上一个时辰,便能白得,他们又怎会觉得愚弄?”
卫繁点也下头,捧着手里的茶,灵光一闪,笑道:“楼哥哥留几块雅座的木牌给我,我送与买虫金的富商去。”
“娘子真是冰雪聪明啊。”楼淮祀乐了,将自家小妻子夸了又夸。
卫繁有些得意:“我定让那些富商宾至如归。”自发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