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侯府上下为着大节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换新窗,挂桃符,又在院中堆起燃庭燎。
许氏无心管这些琐事,从库中找出金银首饰,力求将侄女、女儿打扮得光彩夺人。
卫絮有些无奈,国夫人与许氏都是爱热闹的脾性,不喜素雅,新做的冬衣夹缬团花对鸟、织金联珠鹿树、钉金箔八宝团纹,一件比一件华丽。
许氏是满脸喜气,她看似饮风吃露的侄女儿总算步下仙台吃起了五谷荤腥,堂姐妹几人也比往年亲密,许氏心喜之下又令女红一口气做了同纹不同色的四条襦裙来,连着四件斗篷都是一色式样,保管她们姐妹穿上外人一看就知是一家。
卫絮不忍拂许氏美意,低声道:“婶娘,不如先让妹妹们挑拣。”
“那可不成,你居长,理应你先挑。”许氏笑着道,“咱们家再没规矩,也不至于连个大褶都没有。”
卫絮只得先选了一条酡颜的,执书在旁笑道:“很衬小娘子的颜色。”
许氏还嫌色浅,道:“你们少年人,穿红着绿才好看,切莫等得岁老发白才掂起茜红衣来。”
卫絮亲手端茶给许氏:“侄女失怙失恃,不祥之人,便想穿着素淡些,这些年倒穿惯了。”
许氏笑着道:“胡说,什么祥不祥的,你日日过得如意,你爹娘才不会惦念你,你天天愁眉不展啊,倒叫你爹娘地下难安。”她是直肚肠的人,随手将装着一副头面的剔红匣子给执书收着,微叹口气道,“我是婶娘,隔房隔肚肠,也不敢说待侄女和女儿一碗水端平,可老太太是你嫡亲祖母,她待你好是无半分私心的,万事都能为你出头出主。女儿家在娘家的年月有限,尽可过得随心高兴些。将后你许了人家,总不如家里如意。”
“……”卫絮听许氏掏心掏肺,说得话情真意切,很有几分感动,眼中都有了几分泪意,正要拿手巾去沾去那点泪,谁知许氏话锋一转,竟说起婚嫁之事,卫絮刹时满面通红,那点泪意不翼而飞,又羞又恼,嗔道,“婶娘!”
许氏尴尬一笑,叫婢女放下新装,道:“絮儿今日早些歇息,明日还要进宫呢。”说罢,带着一众侍婢婆子急慌慌走了。
执书将冬装收好,留下明日的要穿的酡颜襦裙和斗蓬展开撑在衣架上,理平褶皱,叫小丫头取香熏衣服。见卫絮坐在书案边支着下巴出神,忍不住道:“小娘子,侯夫人说得不无道理。嗯……小娘子,依奴婢之见,外家老夫人好似想要留小娘子长在家中。”
卫絮长眉一蹙,待要生气,又怜执书一心一意为自己发愁,红着脸道:“你也跟着胡说。”
执书咬咬唇,大着胆子问:“小娘子心中觉得谢家如何?”
卫絮不做声,她原先只觉自己外家千好万好,表姊妹之间志趣相投,谢家一案,她心下为谢夫人鸣不平,表姊谢令仪却觉谢夫人有失妇德,以至她心中别扭无措。她只当表姐姐是水中芙蓉,亭亭玉立,香远益清,这年都没翻过去,谢令仪摇身一变,成了一株木芙蓉,一日间色有三醉。
执书理好卫絮的首饰,又道:“奴婢还是觉得自家自在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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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侯府从来都是自在过头,卫繁除夕睡到日上三竿,一张小脸睡得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白,又水又润。胭脂红襦裙更衬得她双颊似染飞霞,发间红绦编着金线,胸着金璎珞坠着各样瑞兽,抿唇一笑间憨态可掬、神采飞扬。
国夫人看得欢喜无比,暗道生得圆润还是有好处的,红衣一穿,更显华丽。再看看卫絮、卫素也都比平日穿得喜气,不由脸上又添一层笑意。卫紫这等场合从不输人的,于氏恨不得把压箱底都掏出来给女儿戴上,颈间一串真珠颗颗龙眼大小,笼着淡淡珠晕,夺目异常。
卫放牵着卫攸,两兄弟皆是一色桔红锦袍,只可怜卫紫的胞弟卫敛太小,被于氏留在家中扔给了乳娘,还害得卫敛哭了一鼻子。
卫紫这个姐姐幸灾乐祸:万幸没带弟弟,届时在宫里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丢死个人。眼见卫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于氏将将心软,她忙正气凛然道:“驱傩好些人扮作疫鬼呢,阿弟看了要做噩梦的。”
于氏嘴上骂:“胡说,既是驱傩,哪有邪气疫恶近身?”又训女儿,“我看你就不愿和弟弟一道,半点不知友爱。”
卫紫哼了一声:“那阿娘在家照顾弟弟?”
于氏气得想骂人,她哪肯错过年底盛会,掉过头喝斥乳娘照顾好小郎君,翻眼撇嘴不再多言。
卫紫得意不已,在卫繁耳边低声道:“阿弟烦人得紧,左右他也不知什么是热闹。”
卫繁抱着傩婆面具连连点头:“四妹妹说得有理,二弟这般大时,灯节看舞狮都吓哭了,驱傩还更吓人一些。”
卫攸耳尖,觉得丢脸,藏到了卫放身后。
卫素有心替弟弟遮掩,温声道:“哪里,阿弟是想要一盏美人灯不得才哭的。”
卫放惊讶,扭头看看卫攸,弯身悄不可闻道:“二弟这般小就知美人难得?为兄自愧不如。二弟,美人灯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兔子能拉着跑呢。”
卫攸直跳脚,他兄长姐姐都是胡言乱语,什么被吓哭,什么要美人灯不得才哭,通通是假的,他那时又小,哪知这些,哭就哭了,哪是为着什么。
国夫人看得乐出声来,目光在卫絮身上略停了停,驱傩大戏,朝中百官都会携家眷观礼,她无意结亲谢家,却有心福王府,当下笑道:“我与福王妃早早打过招呼,两家占个相邻的彩棚,你们到时可不许失了礼数。”
于氏一听便知老太太这是想要结亲福王府,肚子里的酸水咕嗵咕嗵直冒泡,可怜她家的阿紫,不是亲孙女儿就没这等福份,到时不知要落哪家腌臜破落户受苦受难。卫笠这个不争气的,投胎都不知道找准肚子,可坑死他们的独生女儿了。
许氏拍手喜道:“我们俩家亲近,多讲礼数反而生疏,大郎和福王世子自小厮混,好着呢。”
卫放点头笑:“姬凛虽然生得秀白,脾性还不错。”
国夫人瞪他一眼:“也没见你生得孔武有力,有脸说别人。”她看着孙儿想起楼淮祀来,又笑道,“阿祀还说要来找我这个老婆子凑趣呢,你们大可一处顽笑。”
卫繁耳尖一红,她本就高兴,这下越发兴致勃勃,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宫看驱傩。看看自己身的红衣,再看看面具,想着傩婆也是打扮得一身红的,自己戴了面具少说也有五六分像,到时好生吓吓楼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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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早已遍悬彩灯,碧徽殿前空地四周扎着彩棚,守着士兵,文武百官着华服美饰,携妻带子,陆陆续续在彩棚里就坐,内侍宫娥穿梭,奉上瓜果酒水。时辰未到,中间空地铺着地衣,一众宫伎弹奏雅乐,舞姬不惧冬寒梳着飞天髻,披着彩带,坠着彩铃的舞衣跳着柘枝舞。
卫繁坐下后,看案上银盘中装着的金丝枣鲜红饱满,不由食指大动,拈了一枚放进了嘴里,惹得奉果盘的小宫娥掩唇偷笑,用眼色示意,金盏中的酒渍樱桃风味极佳。卫繁会意,冲着小宫娥一笑,拿起银著就吃了一口。
福王府还不曾到,国夫人叫卫放与把守的侍卫知会一声,将左边空的彩棚留出来。侍卫听闻是福王府要彩棚,立马应承下来,卫放正要回去交差,就见右面的彩棚被人占去,定睛一看,脸都青了,出门没翻黄历,竟是谢家上下。
卫紫悄悄翻个白眼,她对谢家是打心眼的不喜欢,卫素却是心里发虚,她还惦着她送去的那份礼呢,卫繁吃着樱桃,探出头看了看,见谢家诸女中还夹着一个崔和贞,暗想:大姐姐的外祖母待远亲真心不错。便与卫絮咬耳朵道:“大姐姐,崔家姐姐也在呢。”
卫絮早瞧见了,她看谢令仪姐妹对崔和贞愈加亲近,难免有一丝醋意,一口酸咽下去,便觉身后卫素小心地伸出手为她拈去背上无意沾上的一根狐毛再看看径自吃得香甜的卫繁,莫名就在那气鼓鼓的卫紫,心里泛着微微暖意。自己纵是一个孤女,亦有近亲姊妹,何必艳羡崔和贞。
国夫人也没想这么巧,两家互相见了礼,又抚着卫絮的背,笑着道:“可巧今日坐一处,不然,再见就是明岁了。”
谢老夫人也呵呵笑道:“可不是,合该我们俩家的缘分,我家三丫头前几日还念叨着絮絮呢。”
谢令仪笑拉过卫絮,道:“几次递帖子给妹妹,妹妹都不肯来。”
卫絮略有歉意道:“三表姐原谅,一时不便只好拒了三表姐,春年我请姐姐来家游园赔罪。”
卫繁拉拉卫絮的手,笑眯眯问道:“大姐姐请谢表姐,那请不请我同去的?”
卫絮横她一眼:“你倒矫情起来,自家还要请吗?”
“我不。”卫繁撒娇道,“大姐姐都没正儿八经地下帖子请我呢。”
国夫人笑起来:“又来胡闹,你们姊妹哪用正儿八经下帖的?改日你看你大姐姐办宴,你自上门去,她要赶你,你来告诉祖母,我帮你骂你大姐姐。”
卫紫昂着头扬着下巴,头上一支牡丹流苏钗漾出万千流采:“还是二姐姐好,吃白食也有靠山。”
国夫人笑道:“你也去,你大姐姐赶你,祖母也为你做主。”
谢老夫人听她们祖孙说笑,打量了卫絮几眼,见她神色自若唇角微有笑意,不禁有几分诧异。卫絮性子清冷,不惯有人拿她打趣说笑,这趟回家,竟是改了不少。遂笑道:“絮儿明岁带你妹妹家来,人多更热闹呢。”
崔和贞立一边,盈盈美目一直落在卫絮身上,神色里内疚夹着挂念,令人动容不已。卫絮红唇微抿,只当不见。
谢令仪进彩棚时还拉着卫絮的手,道:“你爱字,我新得一幅字贴,是在岩壁上拓印来的,铁划银钩,极有气势,你几时回家我们一道细赏。”
卫絮推不过,应了下来。
卫繁偷偷叹气,她们姐妹都是不懂书画的,大姐姐平素找不到人谈诗论字,肯定也寂寞。她边胡思乱想,边吃着酒渍樱桃,不知不觉竟吃小半,直吃得面上酡红,似是微熏。放下银著,拿手捂捂发烫的脸,又扇了扇,只盼酒意快些散去。
可巧,一个穿着胡服的女官领着几个小宫女过来施礼:“奴婢茜红奉长公主之命问国夫人安。”
国夫人一愣,笑:“也问长公主安,不知长公主何事吩咐老身?”
发官垂首一笑:“不知哪位是侯府二娘子?长公主欲要一见。”
卫繁捂着脸呆了呆,咽了口口水,偷偷将玉杯中的蜜水饮个一干二净,试图压压酒味。谁知酒味没下去,反添了丝丝甜香。绿萼急得眼泪都快要掉了下来,她一个疏忽,任由卫繁吃了半盏的酒渍樱桃,这会好,醉熏熏得,如何见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