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繁抽抽鼻子,暗暗嗅了嗅身上夹杂的味道,挺好闻的,应该不至于失礼。打量了一眼长公主的随身女官茜红,胡服皮靴浑脱帽,举止利落,英姿飒爽。身边的女官都有这般神采,不知长公主又是什么样模样。等得一路将到万福官,卫繁总算后知后觉醒悟过来:长公主岂不是楼哥哥的娘亲?
茜红眼观八方,卫繁路上都还好好的,忽得不知想到什么,惊讶得眼都瞪圆了。她看得又是有趣又有好笑:这卫家小娘子倒是心大,也不知在转些什么念头的,好好的就吃惊起来。
绿萼是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头发丝都快要竖了起来,万福宫岂不是太后的寝宫?没道理宫中只有长公主,太后反倒避却的道理?她家小娘子还小呢,国夫人又不在,千万别出岔子。
万福宫里岂止是太后在,连皇后都在,卫繁被内侍引进殿中,踩着厚厚的地衣,傻傻地跪下拜见三尊大山,她一直低头垂眉,叫跪倒就跪倒,叫磕头就磕头,心中恍恍惚惚的,也不知是怕还是紧张,唯有殿中燃着的奇香,丝丝袅袅地包裹着她,香而不浓,甜而不腻,泌而不凉,令人神清气爽,心静神宁。
“好生福气的小娘子,珠圆玉润的,抬头让老身好好瞧瞧。”
卫繁听话抬起头,就见上首中间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只挽着低髻,插着一对迦鸟纹花钗,身上香色披帛绣着连枝葡萄,一路婉延而下,直至没在檀色裙裾间。卫繁当场傻了眼,看尊位,这中年美妇应是太后,看这年纪……太年轻了些,对不上号。
她懵,太后也有点懵,这小丫头跪那怎么发起呆来?看这小脸红扑扑的,别是吃醉了不太清醒。她外孙这是要娶一个小酒鬼为妻?
把人领来的茜红也傻了眼,卫家小娘子路上行来很是清醒,虽似微熏,定非大醉,轻道:“小娘子,太后跟你说话呢。”
卫繁闹了一个大红脸:“太后恕罪,太后看着跟我娘亲的年纪仿佛,臣女怕自己错认,才……”
这话一出,姜太后顿时笑了起来,原来这小丫头不是小酒鬼,倒是张小蜜嘴。她老人家诃谀奉承的话没少听,但卫繁说得情真意切,不掺半点假,一听就是真心讶异自己年轻。笑道:“快免礼,来,近前来,让老身好好看看你。”
卫繁在绿萼不安的小眼神里几步就到了姜太后跟前,走得近了,心里更惊讶,太后老人家真的好生年轻啊。
姜太后握住卫繁的手,小丫头的手软乎乎的,全不见骨,丰润细腻,卫家的女儿养得倒是不错。她笑指钿钗礼衣的皇后,问:“那这位美人怕不怕错认?”
卫繁红着脸福礼:“臣女拜见皇后,皇后万安。”
王皇后笑:“卫小娘子不必多礼。”她与姬央育有三子,一个女儿也没有,见着卫繁也有几分喜欢。再加疼爱的外甥在她跟前磨了半天,央她多多照顾,自不会多加为难,还逗她道:“卫小娘子可是见我与太后坐一道如同姊妹?”
卫繁抿紧唇,憨憨地点了下头:“是臣女犯傻失礼。”
王皇后看她这模样不由担心:自己外甥精乖得狠,卫家小丫头可别受他欺负。
姜太后再指右边头戴金冠,一身骑装,颜色浓丽的女子,笑问:“那这位错不错认?”
卫繁眉眼里染上一丝得意,一揖礼:“卫家女拜见长公主。”看太后、皇后都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画蛇添足道,“既是长公主召见的我,再不会错的。”
姬明笙跟她皇嫂一个心思:这小丫头稚嫩娇憨,自己儿子跟野马似得,一根指头都能耍得人团团转……越想越是心虚。她莞尔一笑,问道:“可会骑马?”
卫繁点头,却又含羞:“会是会,却不大会,阿爹送我一匹马驹,性子烈,不大服我,也就喂食时与我亲近,我一骑它,它就打响鼻。”
姬明笙道:“烈马通人性,它见你弱,这是欺你。”又可惜道,“你既不精马术,想来也不会马球,不然,倒可带你打上一场。”
姜太后不等卫繁回话,先斥道:“她娇滴滴一个小娘子,跌下来可如何是好?”
姬明笙笑道:“女儿岂能这般没有分寸。”
长公主非但会打马球,还养着马球队,卫繁心下叹服不已,开口道:“我和爹爹赌过马球。”
姬明笙扬眉:“你细说说。”
卫繁笑着道:“今岁长公主与悯王养的马球队在南门外对决,民间好些人做庄下注赌输赢了,阿爹得知后也赌了一把,还捎上了我,我买公主赢,赢了一百两呢。”
姬明笙拈起一块玉蝶酥递给卫繁,笑道:“寻常人都买悯王胜,你怎买了我赢?”她不信眼前这小丫头能知道他们两家马球队的底细。
“阿爹赌运不佳,与他反着买,十之八九都能赢。”卫繁边答边接过玉蝶酥,顺势放进嘴里咬了一小口,这玉蝶酥面皮不知叠过多少层,层层薄如蝉衣,酥香薄脆,入口即化,宫中的食方果然不同凡响。绿萼后脖颈一层一层的薄汗,湿透里衣,心里直叫苦:唉约,小娘子你怎么当着太后、皇后跟长公主的面就这么吃了起来。
姜太后怔愣间还嗅到了卫繁身上甜丝丝的酒香,笑问:“在彩棚里头吃了蜜酒?”
卫繁咽下酥,摇摇头:“不曾饮酒,吃了好些酒渍樱桃。”
姬明笙又问:“阿祀扮作乞索儿捉弄你,你怎不跟他生气?”
卫繁老实道:“嗯……那时还不认识呢,萍水陌路,犯不着生气,后来相识了……”卫繁越说声越小,后来她误以为楼淮祀的爹娘是个偏心眼,为他抱不平,等知道他是楼将军之子,知道楼长危教子严酷,心有怜惜,顾不上生气。“楼哥哥也有致歉,不过些须小事,就不生气了。”
姜太后大为满意,虽然孩子气一团,却不是个小气计较的:“阿祀就是闹一些,却是个实心眼的。”
姬明笙哭笑不得:“娘亲这话说得,我这个当娘的都汗颜,阿祀要是实心眼,旁人就是没心眼。”她拿手帕拂去卫繁唇边沾的一边酥屑,道,“改日带你骑马去,再给你看看我养的鹰。”
卫繁很想去,却怕自己拖后腿,道:“长公主,我不会骑快马。”
“无妨,你我同骑。”姬明笙一挑眉,“你那个楼哥哥,没用的紧,马术还不如我呢。”
卫繁喜上眉梢,眼眸晶亮,还央道:“长公主顺便再指点指点我骑术,我也想策马扬鞭。”
姬明笙拉过她的手,捏了捏,笑道:“指点就罢了,你于骑术并无天赋,日夜苦练也就堪堪可用。”
卫繁觑着姬明笙的手,玉指修长却有薄茧,隐含力道,浑不似寻常贵女之手。长公主真是奇女子啊,会舞剑,会骑马,还会马球,比寻常男儿郎都要强出百倍,她又是佩服又是敬仰:“长公主打马球时我能去看上一看吗?”
姬明笙道:“自然可以,球场中虽尘土飞扬,场外也搭高台彩棚,不用怕日晒风吹。”
王皇后在旁看卫繁两只眼睛都落自己小姑子身上,心叹:外甥再不来,你看中的小娘子可要被你娘给拐跑了。
姜太后见儿媳走神,还道她挂心驱傩的事,道:“你和皇帝都有正事,稍晚要与满朝百官家小一一道观礼,晚间皇帝要宴群臣,你也要宴请命妇,诸事缠事,忙去罢,不用陪我这老婆子。”
王皇后笑道:“太后还自称老婆子?先才卫家小娘子道你我如同姊妹呢,太后要是见老,岂不是我亦同老。”
“不许贫嘴,快陪皇帝忙去。”姜太后赶人。
王皇后趁势告退,卫繁并一众宫女内侍忙屈膝相送。
楼淮祀正在殿外打转呢,同他一处的还有皇三子姬冶,一见王皇后出来,楼淮祀急不可耐地迎了上去,哀声道:“舅母~”
姬冶见表弟这般装腔作势,拖着嗓子小女儿状,连哼了好几声。
王皇后笑起来,道:“你放心,你外祖母与你娘亲都很喜欢卫家小娘子,这事,八九不离十。”
楼淮祀展颜,又讨好问道:“那舅母喜欢吗?”
王皇后道:“我也喜欢。”
姬冶轻嗤:“你想娶妇,我娘喜不喜欢有什么相干?巧言令色之徒。”
王皇后不理他们表兄弟斗嘴,道:“你们自去顽,不许闯祸闹事。”
楼淮祀挂念卫繁,揖礼送走王皇后,转身就往里面跑,走几步诧异地瞪着姬冶:“表兄,你怎还在这?你堂堂皇子,不知身担皇室之责与万民同乐共庆丰年?”
姬冶负着手道:“我上有兄长无需操心这些,我要去见见姑母,你占着我阿爹,我也要占着你阿娘,有来有回,才算公平。 ”
楼淮祀叹气:“表兄再过几年就加冠了,还与我作小儿之争。”他神思一动,计上心来,“你要占着我娘,自占去,她是你姑母也不是旁人,疼你也是应当的。”
姜太后听内侍来报,笑着道:“快叫他们进来,外头冷。”戏谑地看一眼卫繁,这小丫头全副心神被女儿勾了去,再看她眼法清澈懵懂,怕还不知自己外孙的心思呢。
楼淮祀是整个傻了眼,他苦心挂着的小丫头腻在他亲娘身边,扑闪着两只眼,唇边挂着浅笑,见到他与姬冶进来,互一见礼,又一门心思与他娘说话去。自己这是被她忘到了后脑勺了?
姬明笙还笑与卫繁道:“过了年我遣人接你去泡温汤,我那处温汤在山中,一温一烫,温的可养人,烫的能熟鸡蛋。”瞟一眼儿子。“旁人便不带罢。”
“嗯,我等长公主接了我去。”卫繁重重点头。
楼淮祀一口老血堵在嗓子眼中,上不去下不来,拿针一扎,能放出一缸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