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夫君叫我不要听梅老伯的话。”卫繁想了想,有些歉疚地加上一句,“夫君说,梅老伯最会骗人的,受骗不算,还心甘情愿帮老伯数钱呢。”
梅萼清一愣,抚须哈哈大笑:“你夫君真个这么说?”
卫繁点点头,有些不敢看梅萼清清利的双眼,想着自己到底还是认亲不认理,将楼哥哥的话照单全收。
“夫人不必挂怀,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楼小友做得对。”梅萼清非但不生气,反抚掌大赞,“远近亲疏,夫人与老朽不过初识,又不知老朽的底细,这世间又大有面忠内奸之人,防备一二才是正理。”
卫繁笑道:“不过,夫君嘴上嫌弃梅老伯,话语里却很亲近。”以楼淮祀的心性不喜一人,都懒怠虚与委蛇。眼前这位梅老伯,楼淮祀私下埋汰归埋汰,照旧时不时一道饮酒说话,极似忘年之交。
梅萼清直笑:“老朽老皮疏骨,蒙小友不弃啊。”
卫繁浅浅一笑,挥锄刨根:“梅老伯要与我说什么话?”她身边的绿萼收起茶盅放回提篮里,悄悄竖起耳朵,打算将梅萼清的话一字一句都记下来。她们郎君神机妙算,竟算起小娘子送炖海参给梅明府,梅明府定要出声诳骗小娘子。
卫繁秋水双眸清灵不沾尘垢,她性子绵,不急不躁,静静坐在那,倾耳而听。
梅萼清生就一张忧国忧民、受苦受难的好人脸,往那一站如饱经风霜的卖炭翁、村中老儒,什么话一经他嘴,都显真情实意,再兼他本就舌灿如花,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款款道来,直说得人心肝儿颤、泪花流。
楼淮祀也生得一条利舌,随口扯来,有头有尾有因有果,编得浑圆不说,还能再多添点花上去,他又不心虚,理直气壮,疑他他还能不要脸地反咬一口。只他生得太好太富贵,眼法又太活,看着不可靠,话也要大打折扣,因此,嘴皮子未见输与梅萼清,信服力却是大大不如。
“梅老伯?”卫繁见梅萼清捋着须不说话,有点不明所以。说有一言的是他,半声不吭的也是他。难道是琢磨着怎么骗她?卫繁溜着梅萼清的神色,暗暗提高警惕。
梅萼清接触到她的目光,又是呵呵一笑。卫家的小娘子也不知怎生养的,如一捧新雪,如一簇初芽,如一弯清弧。哄骗她不由令人心生愧意,况且,这丫头性至简,一心一意与她夫君站一边,估摸着二人无话不说,无话藏留,他这边说得花团锦簇,回头这丫头就要一五一十学与她夫君。楼二……后脑勺生得反骨,就不好哄啰。
梅萼清这几日观楼淮祀行事,这小子也不知怎生的,竟挑了爹娘外家的短处长。楼长危之狠,姬明笙之随性,姬央之绝,姬景元之妄为……再兼楼家禀性里那点凉薄,真是孬处半点不落。小小年纪,做起事真是又乖张又不留余地,看看沿河插的那些人头,再想想姬央早年在边关垒的京观,石灰一腌,一层一层往上叠,到如今那些人头还堆在那,他舅舅的手段,楼二学了十之□□。
这性子易走偏啊!偏楼二倒毛驴,顺捋不对,倒摸也不是,人还机敏又多疑,骗不得哄不得也激不得。
不过,楼二这娘子娶得甚佳,卫家养的好女娘,他怎么看都觉得卫家小丫头是个能牵驴绳的。
“老朽本就有一言,不不不,好几言与夫人说。”梅萼清挤挤眉眼,笑着道,“不过啊,楼小友有言在先,老朽再多说倒似应了楼小友的叮嘱,夫人也未必尽信。这话有几处,可多说,可少说;有可说,有不可说。眼下,老朽不如不说。”
卫繁一皱眉,诚恳道:“也不打紧,梅老伯只管说,我只管不信,老伯也说了,我也听,也算两全其美。”
梅萼清大乐,连连拍手:“啊呀,夫人此方有理,且妙趣横生。只老朽想想,还是不说好。”
卫繁幽幽道:“梅老伯勾了我的好奇心,却又不说,岂不是让我牵肠挂肚?”
梅萼清笑起来:“楼小友三生有幸与夫人结为夫妇,老朽还厚颜上门吃过一杯酒水,备的礼却寒酸得狠。老朽怕到了栖州,我家娘子要责骂我不懂礼节,赶我去睡大街。老朽思来想去,当补上一礼。”
卫繁道:“礼不论轻重,只论心意,梅老伯多虑了。”
梅萼清长叹:“老朽送时,心意也缺。”他起身摸摸索索半天,摸出一卷画,老脸上满是惭愧,“不瞒夫人,老朽袖中兜中净净光,也只好将这一幅栖州长街图送与夫人,还忘夫人不弃。”
话到这份上,卫繁倒不好不收,接了画,一头雾水地带着绿萼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