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来,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不知根不知底细,怎能妄加指责呢。”卫繁笑着答道。她自忖自己不是什么聪慧之人,既不会举一反三,也不会以微知著,只好少说话,少出主意,省得好心反误事,还伤人心。
李曼大乐,挽住卫繁的手:“不错,不错,你这个妹妹并没认错。”有村童送上马扎、草垫等物,李曼将小马扎让给了卫繁,自己喘着气坐在草垫上,她体胖畏热,刚才一通争执,额头鼻翼全是红色香汗,拿衣袖拭了拭汗,“一粒老鼠屎坏人一锅粥,我可不能叫他在村中搅事。”
卫繁扭头看了看茅草屋,再看一角堆叠着干草,这些村童聚在一起,编草绳、草篮、草篓:“这个寡儿村是李姐姐与姐夫襄助的?要是有缺什么,姐姐不如告诉我,我这人会的不多,手上倒宽松。”她与楼哥哥带来的财物,特地买了一个三进的宅子来放。
李曼先行谢过,却摇头拒了:“勉强倒也过得去,我与他们一些米粮,一日两餐熬得米汤,那些麸饼却是他们自个做活计得的,这一稀一干,尽可得饱。你道他们为何为着一块饼与那小崽子打架,这全是他们编草料编得手起皮所得,哪许得别个白占去。他们先前都是在街头要饭的,为得一口残羹,敢在恶狗嘴边夺食,与那些大乞丐斗殴。卫妹妹定没见过云水街头的恶狗,眼癞眼发红,狗嘴流涎,咬上一口,不定就能什么怪病一命呜呼。”
卫繁听得泪汪汪:“李姐姐,他们他们好生可怜,真个不要我助他们一助。”
“傻妹妹,你有所不知,他们可怜也可恶。如被赶走无赖小儿,父亡母去只在街头游荡,只知手一翻问人讨要,无事往地上一躺,半饥便可过活,栖州天暖,冬日也冻不死。他们便养得一身懒骨头,懒怠做事。万万不可惯着他们,你又不是他们爹娘,就这般干养着?救得一时急,救不得一世命。”李曼道,“这寡儿村原是个荒村,老梅见云水街头小乞儿成群结队,遂将人领到这处,垒了土盖了茅草屋,叫他们有个安身之处。栖州船筏多,处处用得到绳索,老梅便为他们寻了活计,搓了草绳、草蒌卖与云水的商贩船户,勉强也能糊个口。寡儿村的这些村童是来了又去,好些做惯了乞儿,再不愿编草挣一块麸饼的。留下都是愿意干活,叫自己活得像个人,不与畜牲同。”
绿萼插嘴道:“我阿爹阿娘道穷家子早当家,不曾想,竟有这么些不知恩不知事。”
李曼道:“穷家子早当家,可不还有个家,再不济也容他挡风挡雨处,容他得一碗热汤。不似这些寡儿,得活便成,余的再不在意的。”
“李姐姐要我搭手时,千万要张口。”卫繁拉着李曼真心诚意道。
“哈哈,好好,有要帮助我便找妹妹。”李曼大笑,又叹气,“不瞒妹妹,我与妹妹一样,想不来主意,给他们一个草顶一碗稀米汤,别的再也想不出法子来。云水精穷,大人活着尚不易,哪得出路给他们?”
卫繁点了点,长长叹口气,道:“要是我堂姐姐在,说不得能想出法子来。”
“堂姐姐?”
“对,我堂姐姐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比好些男儿还强些。”卫繁略有得意道。
李曼皱眉:“真个假的?这有才女名头的十之□□都是沽名钓誉的,你别让你那什么堂姐姐给哄了去。”看一眼卫繁,生就一张好骗的脸。
卫繁忙道:“不是不是,我堂姐姐真个知晓好多事,我来栖州,我堂姐姐翻了好多游记、县志,送了我一张舆图,舆图上还有许多注释,她人在闺阁,却比我知得还多。”
“你这堂姐倒还不错。”李曼点点头。
卫繁笑道:“我家姊妹兄弟都是好的。”她出来两个月不到,就开始想念家中姊妹。
李曼就不吱声了,她兄弟生怕她被休,她姊妹生怕她不被休,伸出胖乎乎的手掐卫繁白嫩的脸一记:“虽呆,却有些运道。”又说道,“那堂姐姐虽有本事,可这栖州烂到根子底,好些有才之士也是束手无策,你堂姐姐远在禹京,又哪里想得出法子来?
卫繁慢慢眨了一下眼,有些郁郁:“李姐姐说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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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萼清请俞子离在一处看似灶间的草屋外就坐,这些村童的饭食都拢在一处吃,干脆在屋外垒了一座土灶,一口大锅,上头一顶草顶,三面挂着草编席篾,聊挡风雨,要紧的粮、麸、碗筷才搁在屋里。
一众村童哪个会收拾整理,吠儿看得直皱眉,这地又脏又乱,隐隐还有臭味。俞子离倒也随意,与梅萼清一道坐在卷起的草垛上,各种杂物无损他半点风姿,倒似清月照陋堂。
梅萼清招呼一个小童捧来一撂碗,拿起一个就要递给俞子离,吠儿抢过来跑去河边用草团涮了好几遍,惹得梅萼清哈哈大笑。
俞子离轻笑:“明府见谅,吠儿有些痴性。”
“无妨,忠字难得。”梅萼清道。
俞子离拿过碗,细细端详一番,道:“果是远古之物啊。”
梅萼清笑道:“俱是河底挖出来的,都是粗物,就让这些小童拿来吃饭。”
俞子离看了看星罗水泽,道:“许有墓葬。”
“非也非也,老朽请人去摸寻了一遍,原本应是一处村落。”
俞子离感叹:“我来时也翻阅了古籍,栖州原名菏,是一处稻米两熟的富饶之地,沧海桑田变幻,竟成一处泽国。”
梅萼清极为痛惜:“栖州的地肥沃啊,俞郎请看这些荒草野物,无不生机勃勃勃、肆意生长,气候又便宜,一年两熟不是虚妄。奈何田地实是稀少,都为沼地河泽。”
俞子离道:“现有的良田可是一年耕种两季?”
梅萼清苦笑:“虫害过多啊,二熟稻在一熟时要抢种,偏那时正是虫害肆虐之时,把秧苗啃得剩个光秃杆。”
俞子离:“栖州鸟雀多,竟无半分扼止?”
梅萼清连连摇头:“栖州人可不管鸟雀吃得多少虫,因着里头有大群鸟是吃谷子的,农忙之时,村中保长专领一队人捕鸟,顺道打个牙祭。”他道,“栖州无粮,鸟雀虫害占得二成,余下八成还是因着地少。”
俞子离顿知他的打算:“明府想填水造田?”
梅萼清抚须:“我思来想去,再无他法。栖州水道交织,七成水道长而窄一下暴雨水满河涨,淹没良田,填了河泽既能引流又能造田,一举两得。”
俞子离道:“倒不是不可为,明府既有心,为何无所作为?我虽一个恶役之人,然役不绝,敢问明府一方父母官,尽可在农闲之时令辖中百姓应役造田,为何不见声息。”
梅萼清拍手:“俞郎问得好。”他长叹一口气,“栖州官弱贼多民恶,服役无所得,还要自备干粮,栖州之民素来逢役便逃,你要是抓他们,还要管他们牢饭,馊饭也不打紧,吃饱了押解到工地,他能聚众与差役闹事,事小化乌有,指挨个几鞭也不打紧,事大逃脱落草了事。”
俞子离直皱眉:“栖州虽是下下州,然都尉手下无千人众,总有数百众,竟无所作为?”
梅萼清笑:“俞郎君是不见那些兵,弱不经风、不堪一击,别说与匪斗,与街头的无赖对打都要落下风。”
俞子离道:“这栖州倒是千疮百孔,处处顽疾啊。”
梅萼清又道:“再者官不作为,栖州无着手处,为官得也不愿做事,能避就避,能躲则躲,渐渐民不寻官,官不究民,又是百族混居之地,出了人命大案,反倒交由族中族长交涉定夺,因此常械斗之事,真个闹得不可交,官府出头也不过和和浆糊,鲜有强加插手的。我看这栖州府,连差役都小猫几只,也不见有何不便之处,全因府衙如同虚设。”
俞子离见识过索夷族的行事,视法度为无物,将人往河里一扔,愚昧是其一,视人命为草芥为其二,言语又不通,想想栖州还有无数个“索夷族”,实是令人头痛。
“阿祀这个知州不好当啊。”
梅萼清哈哈一笑:“未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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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淮祀瞪着眼前的人,楼长危是将军,姬央也带过兵,他可谓在一帮兵士中长大,兵痞也好,兵油子也好,凡是上过战场,见过了血,难免染上一点煞气。再如他从姬央那要来的残兵,或有腿疾,或是眼瞎,或是耳聋,却是锋芒不减。
可眼前这人颓丧潦倒,不像个兵,倒像久痨苦累之人,额前皱纹刻满风霜苦楚,眼底青黑写满疲惫劳累,背也弯,腿也颤,给他换身衣裳,再给根竹杖,给个破碗,就可以上街行乞去了。
“方都尉?”
方固本来坐着的,一听这话,立马离座站了起来,本想笑了一笑,不知怎得又觉得不妥,拱了拱手:“正是,方固见过楼知州。”
楼淮祀也不与他废话:“方都尉找我何事?”
“军……饷。”方固嗫嚅。
楼淮祀沉着脸坐在椅上,将一条腿架在扶手上,心里掩不住腾腾而升的怒火。别处地方军饷,无战事时,军粮交由兵士囤粮自给,薪俸六部核算由当地官府税银折算,免了长途征送。栖州要地没地,要税没税,好在水道是通的,仍由京中发送,栖州属悯南路,京中运送军饷至路台,原本是叫栖州自取,也算减轻远送之劳,谁知最离谱的一趟,竟是让水匪劫了。
虽然这事后来一并算到了栖州知州头上,随着前知州的人头埋入土中。悯南路安抚使也学乖了,不敢再叫栖州自取,宁可折些人手资费送过。这些军饷苛刻盘剥后有的没的没剩得多少,栖州的兵混得有如叫花子。
有个屁的军饷,府库一干二净,贼都不愿来。
方固老老实实地站在那,活似受尽欺侮要不来债、家中揭不开锅的穷苦汉,口舌又笨,说不来花话,又执拗地不肯离去,底下的人全指着他吃饭,他生得颇为高大,却缩成一团,无奈而又沉默。
“你手下的那些骡啊马的,既要吃草,就先拉出来溜一溜,让我看一看。”楼淮祀咬牙切齿,因着怒火大炽,他这张本就艳丽的脸更显得眉鲜唇红,似火莲绽放。